七日書「我的成長軌跡」之五:非洲草原星空下,Hakuna Matata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非洲,光着脚踩在发烫的柏油路上。
作为一个久居城市的人类,我是灵长类生物进化/退化中的典型,头骨硕大,牙齿平整,四肢纤细,汗毛稀少,皮肤白而薄,移动速度缓慢,不要说狮子老虎獠牙爪子什么的,就算一只中型犬也能轻易把我放倒。有哥特系朋友在我询问刺青时大惊失色,“哎呀你就跟白瓷瓶儿一样上什么色儿(色读shai,三声,东北方言)呀,别再碰碎了,老老实实原地活着吧。”那天被临时通知顶替前辈去非洲出差时,我还愣了一会儿,上司装作有点担心地问,“能活着回来吧?”我茫然眨眼,“保险费公司给买多少?”
其实我要去的地方是南非,南非共和国,而非南部非洲。南非共和国是非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wikipedia上写着“遍地金矿和钻石”,15个小时航班飞下来,目光所及之处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分辨是不是当地人也很简单,看谁能自在地在柏油路上赤腳走。很多地方还保有老欧洲殖民痕迹,让人根本感觉不到是在非洲。我们住的酒店里有一个是旧年大人物的私家庄园,白色油漆木栅栏,绿顶宽敞门廊,古铜浴缸放在卧室屏风后,雪白四帏柱床上洒满玫瑰花瓣,壁炉里柴火噼啪响(才四月而已),置身其中仿佛时光倒流七十年,像在演《走出非洲》。
办完正事,接待方照例要安排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城市人和野生动物亲密接触。我幸运获得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经验:看象海豹像一座巨型肉山一样dun dun dun地匍匐过来,看斑嘴环企鹅旁若无人当众接吻(是的,非洲有企鹅,别名就叫非洲企鹅);被双翼展开一米宽的海鸥抢薯条,吓得嗷嗷大叫,还遭遇了非人类小偷!最惨是在国家森林公园草原上的最后一日,我们驾驶越野车颠簸来去,只为在太阳落山前集齐“非洲五大兽”的最后一格——狮子,豹子,水牛,黑犀牛都看到了,最容易见到的大象却连影子也没有,真离谱!初日就见过的同一个狮群懒散地卧在一旁,瞧着这群冻得瑟瑟发抖的人类徒劳无功跑来跑去,好像在自家院子免费看马戏。真的哎,到底谁看谁呢?
半枯不黄的草原,鸭蛋黄一样的落日,野性的嚎叫声总在危险距离之外,晚霞是紫色的,配合偶尔顺风而来的动物骚气和便溺臭,充满原始而警觉的诗意。从未见过的一切正在变成新的日常,是让我愿意趴下来亲吻泥土、像猫科动物一样跪着伸懒腰那样自由舒展的日常,古人卸甲归田,今人卸甲归草原,而我却要走了。在此之前,我对非洲草原的仅有认知是动画电影《狮子王》,以及丁满和彭彭的那句“Hakuna Matata(源于斯瓦西里语,意思是“没有烦恼忧虑”),我到离开也没见到一个彭彭(疣猪),却见过数十个丁满(狐獴),像警惕的小矮人一样在土丘后直立起身作最后的目送。
在草原的最后一晚是个小型送别酒会,我有小黑裙,有口红首饰,还有高跟鞋,我得提前穿戴上我的人类铠甲,装上獠牙与利爪,准备回归旧的日常。然而在前往派对小屋的路上,我一个人走岔了,走到了一块无人空地,没有路灯,没有手机信号,唯一的光亮来自地球以外。我感觉不到方向,时间,也感觉不到其他生命,一切都是静止的,我就那么呆在原地,和我自己一起,或者不止和我自己一起。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非洲草原上抬头看星空。
真的太他妈震撼了!(不是粗口 ,是个形容词)
整个宇宙都在向我敞开。360度幕天席地的黑丝绒天幕下,星星密密麻麻,精光四射,像无穷尽的南非碎钻一样一把一把洒过去,多到似乎落到地平线另一边继续反转。不是日常肉眼能见到的,也不是天文馆海报上加工过的,是只有在太空空间站里才能看到的景象吧,又像是在希腊露天石头剧场,台上只得我一人,渺小,孤独,瑟瑟发抖,却身处众神宽容的凝视中。我感到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根本忘了用手机拍照(其实也完全无法拍好),忘了移动双腿,甚至连喊都喊不出声。即使丝毫不懂观星,我也大概能分清星群最密集璀璨的那一道光是银河,亮得不得了,近得不得了,像在幕布上撕开一道星光满泻的口子,宙斯会随时伸出手来把我抓走。
那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神性”的瞬间,肉身似乎突然消失,只留一缕精魂与整个宇宙对话,那种被亿万年时空庞大力量穿透的充盈和满足,那种前所未有的惊赞与敬畏,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后来整个晚上我都怅然若失,在大自然与野生动物面前,我觉得人类孱弱渺小;而在浩瀚宇宙面前,连地球都只是点点星光中普通的一个,我又仅是那一点中的70亿分之一,小上加小,自己曾经耿耿于怀的喜乐悲欢实在不足为道。Hakuna Matata如果是一句人生要义的简短注脚,非洲草原上的星空才是永恒史诗——康德说要记得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我从非洲回来的,我只记得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