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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果 | Guo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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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村夜晚的摩诃真言

刘果 | Guo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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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文咒语从纽约传到三藩,传进金斯伯格的诗、披头士的歌,今天仍藏在在纽约的夜色中,年轻人们的狂喜里。

东村在曼哈顿的东南角。在寸土寸金的南曼哈顿,这里是相对便宜的,容纳了不少独立店铺和年轻人。东村的夜晚是年轻人的盛会,餐厅的座椅沿街铺开,一排排灯红酒绿。每个街区都有那么一家酒吧,要用自己的音乐覆满街道。走在街道上,每几步就换一次背景音乐,回荡着不同的语言,仿佛穿过一个个夜色中涌出的小世界。

今晚我在找巴克提中心(Bhakti Center),听说这里晚上有科尔坦(Kirtan),一种诵咒祈祷的活动。科尔坦虽然不算通常意义上的冥想,但同样会使人进入一种不同于日常的心理状态。

梵文“巴克提”常译作“奉爱”,指对神的虔诚与依恋。六世纪时,印度南部的诗人们掀起了奉爱运动,到十一、二世纪传播到整个印度,以诗和歌的方式,将吠陀经典不分种姓、不分信仰地传播给各地民众。奉爱运动的一个重要方法便是科尔坦,通过不断地吟唱咒语而进入狂喜,让参与者能够直接接近神。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巴克提中心挤在一排门面中间,木头的招牌,白色的字,看上去是一个精致的瑜伽馆。右手边一家素食餐厅,一样白色、素雅的风格。左手边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三明治店,一看就在这里扎根了许多年。

有许多其他年轻人已经在排队,背着背包,大约是刚下班。看起来,这是个香火兴旺的大庙。一进门,黄褐相间的色调,小小的前台,前台背后狭窄的楼梯。上了楼梯,右手边一个小商店和一个瑜伽教室。左手边一个更大的屋子,是今晚科尔坦的地方,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进屋之前,是一面宽敞的鞋架,看上去常常容纳很多人。

屋子里,最远处有一排乐手,面向观众席地而坐。然后是六、七排红色的坐垫,已经满是席地而坐的人,再后面则是一排排椅子。环顾四周,一屋子坐满了四、五十人,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人们坐在座位上,合着乐声轻轻摇摆。

我脱鞋进屋,在后排椅子坐下。

在纽约街头,许多地方我都见到过科尔坦。在联合广场或者哥伦布环岛,常常会有一群衣着橙色僧袍的人,带着手鼓和簧风琴,一遍遍唱着奎师那(Krishna)的名字。不断重复的念诵中,他们神情恍惚而喜悦。在华盛顿广场一年一度的哈瑞奎师那(Hare Krishna)节日中,衣着鲜艳的人们汇成色彩的海洋。人们围着吟唱的僧侣,或席地而坐,或拍手转圈,融化在此起彼伏的声浪中。

这些科尔坦的传统,以及巴克提中心本身,都可以追溯到一九六五年。六十九岁的印度僧侣帕布帕德,只身乘坐一艘货船,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两次心脏病发作,终于来到了纽约。这不是帕布帕德一时兴起的冒险,而是他毕生使命的一部分。

帕布帕德出生在一个信奉高迪亚毗湿奴派的家庭。高迪亚毗湿奴派是印度教的一个分支,在孟加拉地区有很大影响力。帕布帕德二十多岁时,正值甘地领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印度开始寻求独立。他刚成为药剂师,遇见了同一教派的著名学者巴克提斯达塔。巴克提斯达塔成为了他的导师,并说服他用英文传播教义。此后的几十年中,帕布帕德出家修行,并遵循导师的建议,以英文写作、出版,将《博伽梵往世书》、《博伽梵歌》翻译为英文。

年近古稀的帕布帕德来到纽约,在公园唱起科尔坦。举目无亲的他几经波折,逐渐吸引了纽约人的注意,积累起来许多追随者。他在纽约建立了寺庙,名声也扩大到了美国西海岸的嬉皮士圈子中。高迪亚毗湿奴派的教导中戒律颇多,拒绝鱼肉蛋、婚外性行为、赌博和任何形式的娱乐药物,甚至包括咖啡和茶。这与嬉皮们的生活方式形成巨大反差,但他仍然成为了当时反文化运动关注的焦点。

两年后,他来到三藩市,一下飞机迎接他的是著名诗人金斯伯格,以及近一百名唱诵着摩诃真言的年轻嬉皮。金斯伯格与作家艾伦·瓦茨、刚被哈佛开除的心理学教授蒂莫西·利里、乐队感恩至死等,组织了一场名为“真言摇滚舞会”的活动,将帕布帕德与他的修行法门介绍给三藩市的嬉皮们。

真言摇滚舞会海报。Harvey W. Cohen

超过三千名观众,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带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抽着大麻,将活动场地挤得水泄不通。早在印度旅行时,金斯伯格就已经学会了摩诃真言,并一直大力推崇。而这次的科尔坦,是来自一位真正的印度修行者。他对台下的人们说,如果你刚从 LSD 的旅程中回到现实,科尔坦能帮你重新稳定下来。

帕布帕德从人群中登场,如摩西分开红海般穿过人群。几千名嬉皮在这位印度僧侣的领唱下学会了梵文的摩诃真言,一同歌唱和演奏,沉浸在群体仪式的喜悦中。对于许多参与者,这是反文化运动中的高光时刻。金斯伯格说,三藩市终于有了一场所有人都能够参与的音乐会。直到四十年之后,人们仍在伯克利举行真言摇滚舞会的纪念活动。

帕布帕德在三藩金门公园。Mukunda Goswami

与此同时,帕布帕德录制的摩诃真言,漂洋过海传到英国,到了披头士乐队的乔治·哈里森与约翰·列侬手里。本就在学习印度音乐的乔治·哈里森,与帕布帕德在伦敦的信徒们合作,录制了单曲《摩诃真言》。披头士的唱片公司发行了单曲,大获成功。从此,摩诃真言出现在许许多多的流行音乐中。

到了七十年代,带着西方的追随者们,帕布帕德重新回到了印度。此时正在全面西化的印度社会,惊讶地看见西方社会对于印度传统的兴趣和信仰,导致印度掀起了一场宗教与传统的复兴。而北边的苏联解体后,东欧各国从共产主义的政治神话中苏醒过来,开始寻找信仰,于是与印度一起成为帕布帕德教义传播最快的地方。

将摩诃真言传播开的帕布帕得,是将印度教带到西方最成功的布道者。他创建的“国际奎师那知觉协会(ISKCON)”,目前在全世界管理着八百多个活动场所,其中就包括巴克提中心。

在这些地方,奎师那的信仰者们仍然在歌颂着祂。

屋子里,最前面一排乐手演奏者轻柔的音乐,面向观众席地而坐。他们分别持簧风琴、木丹加鼓、贝斯、吉他和笛子。簧风琴是键盘乐器,通过推拉风箱发声,声音类似手风琴,但更繁复、悠长。木丹加鼓则是一种双面手鼓,两面鼓面大小不同,配合起来能发出许多不同的声音。

手持手鼓的是一位金发姑娘,看上去二、三十岁,声音洪亮,在拨弄手鼓的同时说着与祷词相关的故事。她讲起某个印度村庄,她在那里听见这个祷词。村庄里的人们一贫如洗却乐善好施,透着无关物质生活的喜乐。她也讲起六十年代,帕布帕德对嬉皮士年轻人们说,你们嗑药能飞高一小会儿,为什么不戒掉药物,留在高处呢?她的语气里满是兴奋与向往,脸庞上透出按捺不住的喜悦和满足。

手持手鼓与簧风琴的两名女子轮流领唱,不断重复祷词。每句过后,众人则重复吟唱作为回应。梵文祷词的大意如下:

赞美献给神,拉妲的爱人,驱走黑暗与迷障的力量

这里的“神”指的是奎师那,而拉妲(Radha)是奎师那的配偶,也是奎师那的阴性对应物及内在力量。

吟唱悠长嘹亮,一应一合中,整屋的人进入平静安定的状态。领唱即兴抒发,曲调节奏多变。应合的众人,各人凭着自己的记忆与音域,同样在即兴变奏。许许多多的笃定与迟疑、低沉与高亢,交织在一起,成为一波波圆润有力的声浪。不知不觉中我身后挤满了人,找不到椅子的人们席地而坐,入定于音乐之中。接近一百人挤满了不大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即兴的合唱团。

下一段祷词便是著名的摩诃真言。领唱换成了前排的一名黑人女子,她动情地说,这十六字真言对她而言是神圣的祈祷,祈祷神接受自己原本的样子,包括自己的缺憾、不足和负担,与神同在。

Hare Krishna Hare Krishna
Krishna Krishna Hare Hare
Hare Rama Hare Rama
Rama Rama Hare Hare

这段梵语咒语有许多解释。根据帕布帕德,“哈瑞”(Hare)指至高无上的神的能量,而“奎师那”(Krishna)、“罗摩”(Rama)则是至高无上的神本身。

印度教中,奎师那与罗摩都是众生守护之神毗湿奴(Vishnu)的不同化身。罗摩常作为国王与武士的角色,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主角,而至今泰国国王仍然被称作“Rama”。奎师那象征保护与爱,最著名的故事是《薄伽梵歌》,是另一部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章。

《罗摩衍那》篇幅很长,我只读过片段,除了恢弘的战争场面,我已经没有太多印象。而《薄伽梵歌》则简明扼要,我读过许多遍,在不同的年纪时读到不同的含义。

《薄伽梵歌》成书于公元前五到二世纪,全篇是奎师那与王子阿周那在战场上的对话。阿周那乘着战车去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王位,而奎师那则化身阿周那的车夫。但对面的敌人是阿周那的表兄弟与过去的师长,阿周那在这两难困境中,决定扔下手中的弓,放弃战争。

对话从此开始。奎师那向阿周那解释,为何在超脱了欲望与执念之后,还是要去行动,又如何不执着于行动的结果。这一过程中,奎师那向阿周那教授了禅定与瑜伽的方法,解释了自性、神我和意识,并表示自己才是无所不在、至高无上的神,也是那欲望与幻象之下真正的自我。

作为奥义书之一,《薄伽梵歌》被许多文化和宗教奉为经典,其中就包括帕布帕德及 ISKCON 传承的高迪亚毗湿奴派。高迪亚毗湿奴派是一神教,将奎师那视作唯一信仰,与基督教的耶和华、伊斯兰教的安拉、佛教的大日如来是同一个神。尽管是一神教,却依然保留了万物有灵的色彩,也因此更加尊重其他生命,不将文明与自然对立。

除了能够将人们团结起来的科尔坦之外,也许这样融合不同宗教的态度,也是高迪亚毗湿奴派能在基督教地区广泛传播的原因之一。

领唱摩诃真言的女声悠长缭绕,风琴呜咽,众人以缭绕应合。随着一句句的重复,缭绕的苍凉逐渐丰满起来,转为激昂。手鼓、贝斯逐渐加入进来,然后是笛子。接过手鼓的黑人小伙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变换着越来越复杂的节拍。人们在愈加丰满的乐声中渐渐放开了嗓子,形成色彩丰富的合声。

有人拍起手来,于是众人也跟着拍手。随着拍子的配合,人们的歌声愈加嘹亮。在众声激昂的顶点,乐手们突然停止了演奏。歌声持续着,失去了乐器的承托,变成了更加纯粹的能量,一浪一浪地推着人们向前。在这能量散掉之前,乐器的声音又回来了,举托住节奏与旋律,让情绪舒缓下来,慢慢回到地面。

许多人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舞足蹈。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透着爱意,水草一般随音乐摇摆。这狂喜的场域竟有些像夜店和摇滚音乐节,只是没有药物和酒精,没有喧闹的电音和炫目的灯光,而是依赖人们由内而外激发的喜悦与共振。我自认为不太容易受到群体情绪感染,但端详着身边的陌生人在音乐和舞蹈中忘却自己,也不禁感受到了喜悦与满足。

人群慢慢安定下来后,领唱致意人群中一位白衣老者,讲起他二十年前歌唱科尔坦,震动四方街区,并邀请他领唱。老者推诿多次后坐在了话筒前,弹起了风琴。他声音低沉洪亮,笃定中有种穿越时间的轻快。众人的情绪在他的带领下如涓涓细流汇成大河,有时如小马奔腾在草原,有时又如雄鹰翱翔在山峰。

就像这样,两个小时的科尔坦中,许多不同的人轮流领唱,各自带着独特的风格与味道,带领众人穿越山峰和河谷。喜悦如温热的波浪一次次在人群中传开,忘却了自己的人们在音乐中拍手起舞。

科尔坦结束后,我和其他参与者一起享用素食,并与一开始讲故事的金发姑娘攀谈。她来自澳大利亚,父母信奉奎师那,从小就接触了科尔坦。来到纽约后,她时不时组织活动、维系社群,并邀请我加入了一个科尔坦群组。我环顾四周,一屋子的年轻人来自各个族裔,大部分是欧裔。有几个欧裔年轻人,自在地穿着印度传统服装,看起来是这里熟识的常客。

我有时觉得,现在的年代与六、七十年代有些相似。经济快速增长的半个世纪后,在物质追求方面,年轻人少了许多机会,也淡了许多信仰,越来越多的人寻找灵性的道路。同时,社交媒体如同当年的致幻剂一样,将世界观与叙事快速裂变,却没能提供将原子化的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形式。

眼前的景象,以及之后的许多次际遇,让我明白反文化运动在美国并没有远去,撒下的种子在继续生长。那些异域的传统,如今已经重生为当地的社群。这些信仰当初接住了游荡在精神世界里的嬉皮们,现在则成为了下一代的人的传统和身份。

我离开巴克提中心,走在东村的夜色里,依然震动于科尔坦的感染力。有时与朋友即兴音乐时,我会有类似的感受:与周遭的人们合而为一,喜乐的共振无拘无束地穿透彼此。但我一直不知道,如何有意创造这样的场域。科尔坦则以一种成熟的形态,将几十、上百的陌生人连接在一起,由音乐进入灵性的狂喜。不断重复的经文有种催眠效果,易于即兴发挥旋律;而没有具象含义的梵文咒语,可以让信仰者放入自己的爱与渴求。

夜色里,我穿过一片片不同的背景音乐,电子乐、摇滚乐,鲜明的节奏放大着酒精与大麻的迷醉,召唤着尚未枯竭的欲望。在这个去宗教、去神的时代,只有物质的增长与扩展,欲望和便捷的无止境满足,才是能被解释和理解的。

然而我们又都知道,自己不止这些。我们都在某些场合体会过穿透个体的情绪,也在某些瞬间瞥见过自我与世界边界的消融。超越性体验、与超越性体验产生的凝聚力,是人性的一部分,也会在每一代人身上重新展现。

许多进入超越性体验的传统,比如冥想和瑜伽,都已经脱离原来的宗教语境,成为人们调整身心的技巧,开始接受科学与实证的审视。但除了可被剥离出来的技巧,宗教也包含的许多集会方式,让人们相聚,给人们带来与世界的连接,所谓的“海洋感觉”。人们仍然需要相聚、需要这种感觉,于是在诸神死去后,继续寻找和建立着新的共同体,以拙劣的替代品,重新对立起彼此。

也许科尔坦也能够脱离宗教语境,成为一种不再有表演者与观众的区分、每个人都可以融入其中的灵性体验。相比一场演出,科尔坦多了虔诚和信仰,多了歌咏的对象,多了喜乐的原因。或许,我们会找到不依赖人格化的神、而是直接指向生命与自然的信仰;保有传统宗教的力量,也为无神论者提供心灵家园。

这些遐想,与身后逐渐远去的巴克提中心,消散在了脚步匆匆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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