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死亡紀念日

今天氣溫飄到三十五度，打破了全年最高溫紀錄。陽光猛烈的中午，穿著校服、束着凌亂馬尾，汗流浹背、握着獲得中文科一級公開考試成績單的張嘉敏，站在公園附近仰望樹頂。她漫無目的站在樹下約三十分鐘，感覺天旋地轉，頓時有種樹快要倒下來的預感。

「這是因為太熱，才出現的幻覺吧？」張嘉敏用力握着成績單，汗水如雨般在臉上滑下。

今天辦公室的氣溫是十五度，聽聞打破了整棟大廈各層辦公室的最低溫紀錄。今天，黃可怡一如既往在上班前買一份三文治作早餐。過去每一天，她總能無需刻意挑選，便能避開她最討厭吃的吞拿魚三文治。可是，今天她卻失手了。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嗎？」黃可怡垂下握着吞拿魚三文治的雙手，上半身全躺在辦公室椅子上，頭仰天花板，腳一蹬，椅子與她三百六十度旋轉。瞬間，她有種天花板會掉下來的感覺。

好不容易捱過了整個白晝，張嘉敏與黃可怡依然失魂落魄。失意的兩位女士，今天無處可歸，張嘉敏沒勇氣回家面對父母；黃可怡被前男朋友趕出了同住的居所。二人按日常歸家的路線走到鐵路月台前，不知該去哪裡，無處可逃亦無處可避，二人心裡頓時慕出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孤獨與寂寞。

「這就是想死的感覺吧？」她們盯着空空如也的月台路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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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姐，好久不見，兩位嗎？」「一位。」黃可怡簡單答過後，便走進了一間居酒屋。從沒試過一人到訪這裡的黃可怡，今晚被安排與一名女高中生同桌，這名女高中生便是張嘉敏。

「麻煩你，一碟池魚刺身。」張嘉敏與黃可怡不約而同地向店內的侍應大喊，這令她們有點意外，亦有點尷尬。「真可惜！今天的池魚特別好賣，現在只賣剩最後一碟⋯」這消息讓她們本已十分糟糕的心情再往下沉多一倍，因為她們從沒試過，更沒想過，會碰着到訪這裡卻沒法吃到池魚的一天。 

如果今天不是今天，黃可怡定必把池魚讓給對方，但今天的她不想讓⋯真的不想讓，即使對方是個比她小的中學生。同樣，張嘉敏亦一點都沒有要讓的意思，成績這種東西經已沒法強求，若然連自己最愛的食物也輕易放過，她真的就算死了也沒法原諒自己。

侍應見狀，便率先開口打破這尷尬的氣氛：「我有一個建議，不如你們叫一份，分着吃？」與素未媒面的人分享一碟食物？ 不是吧？張嘉敏與黃可怡覺得荒謬，正準備開口拒絕時，卻想起自己這晚一人來這裡吃池魚的原因，細心一想，好像也無可不可，總好過連吃都沒法吃吧！

「我會給一半錢的⋯」張嘉敏望着年紀比她大的黃可怡，認真地說。

黃可怡心想那不是當然的事嗎？中學生又如何？我可沒想過要請你⋯至少今天不會。

「哦，不用介意，錢是其次，食物才是重點吧！」黃可怡回應得模棱兩可

「你們這些大人，總是這樣，明明心裡就很介意。」

張嘉敏一句突襲，讓黃可怡有點措手不及。

「你很懂大人嗎？ 做大人可沒你所想的簡單。」隔了半晌，喝了少量梅酒的黃可怡一臉毫不在乎，卻帶點不悅地說。為什麼自己竟會為一名中學生的直率而生氣，或者她真的擊中了自己的要害，黃可怡暗想。

這時候，侍應為她們端上了一碟池魚刺身。張嘉敏毫不客氣地夾起了最左邊的池魚，便放進嘴裡。張嘉敏把池魚咀嚼後，忽爾眉頭緊皺，紅起雙眼，隔了一會，說：「池魚刺生真的很好吃啊⋯」望着張嘉敏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本來讓黃可怡在意的池魚刺身，瞬間換成了眼前這位滿懷心事的女高中生。想起來，自己也不是滿懷心事地走進來吃池魚嗎？

「你發生什麼事了嗎？」剛才的憤怒已消下，始終對方也不過是名高中生。無論如何，這時候「好像應該」要慰問一下她。張嘉敏抬起頭望着黃可怡，思索了幾秒，認為把心底話告訴她，好像也無關痛癢，也許她正好需要一位對她毫不熟識的聆聽者。

由準備公開考試起，爸爸只會對我重複一句話：「沒關係，考不到也沒什麼。盡力就可以！」這話看似溫柔，對我來說，卻比向我直接表達期望所需承擔的更重。當然我很清楚，他只是不想讓我受壓，卻怎麼可說「沒關係」呢？明明心裡就介意得很吧？ 他愈不開口說，我就愈大壓力。對於某種人來說，有時候，愈在意的事，反而愈少提及，而我的父母正正就是這樣的人。他們一向都知我的成績很優秀，唯獨是中文，但卻從不掛在嘴邊，並只會對我說：「慢慢來，人總有弱項。」他們的善解人意令我感到很壓迫。他們不會表達失望，所以我更不要讓他們真的感到失望，於是我一直努力學習。然而世上總是存在着很多單憑努力沒法如願的事，今天當我望着其他科目全都獲得五等，卻只有中文科獲得一等的成績單時，心裡真的有種天空要掉下來的恐懼。回家嗎？一想起要面對他們按耐着失望卻一副沒關係的臉容，我就覺得窒息，我很想死。

張嘉敏一口氣說了很多話，黃可怡深表同情，卻無能為力作出任何安慰的回應。「不得不承認，某程度上我或者也像你父母一樣，是你不欣賞的大人。做大人，可真的沒那麼簡單啊⋯」雖然張嘉敏對黃可怡的事不是太感興趣，但既然有緣坐在一起，分享同一碟池魚，也就即管聽一聽她的故事。黃可怡也不顧張嘉敏的意願，就這樣接着說下去。

昨晚我被一起了五年的男朋友趕出了住所，理由是他不愛我，他另結新歡了。其實這事早在大半年前，就隱若感覺到，因為他一點都沒想過要瞞我。只是我仍若無其事地裝出一副不介意的態度跟他繼續交往。直至昨晚，他帶了他的新女朋友到我們同居的住所，把我的東西連同我，一併拋出門外。 門關上前，我居然還能對他說：「你還是可以在需要我的時候聯絡我啊⋯」結果，他只是說了一句：「你果然很沒用。」

「這個男人失去了也不可惜吧？雖然他最後說的話，也頗中肯⋯」張嘉敏直接地說。

「相比起被他甩了這事⋯我更介懷的是被他甩了之後的我⋯」黃可怡夾起了一塊最右邊的池魚，一臉失落地把它送進口。

「失戀，不等於世界末日，趁你還年輕， 不要浪費心機與時間在一個不值得的人身上，無論怎樣都不要被這刻的感覺吞掉了你自己。」身邊的人知道我失戀後，對我說的話也離不開這些。

他們這樣說讓我覺得自己更沒用，對我的前男朋友來說，我才是失去也不可惜的那一個吧？ 我愈明白要怎麼振作，愈不想振作。原以為，我還懂得起床上班，還會如常地化妝打扮，還能準時回到辦公室，還知道要買早餐，一切也沒問題。但事實卻是，由大半年前起，我經已常常在辦公室忍眼淚，當然今天也不例外。一直以來，我都很懦弱，我就是沒法堅強起來，我就是如此不堪一擊，那怎麼辦？愈想愈覺得喘不過氣⋯

這就是大人的世界嗎？如果是的話，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成為大人。張嘉敏心想

「我聽不太懂⋯但至少，你能夠了解到自己這麼一個地步⋯已經很了不起⋯」

「能為自己放下面子，能承認自己是如此脆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張嘉敏突然說了一些，該不是一名中學生會說的話。喝下整瓶梅酒的黃可怡，心頭莫明一暖，鼻子酸了一下。

「多謝你，但我還是打算待會就去死了⋯」黃可怡盼這話不會嚇怕眼前的這位中學生。

「⋯⋯其實來這裡之前，我經已有這打算。」張嘉敏的回應反嚇倒了黃可怡。黃可怡來這裡不過是希望在死之前再愐懷一下池魚的味道。

這時候該要勸說對方不要輕易自尋短見才是，但由一位想死的人勸導，無論怎說都沒什麼說服力吧？

「那為什麼，後來你又會到訪這裡？」黃可怡問

「因為我忽然想念池魚的味道。」張嘉敏正想多吃一塊池魚刺身時，卻發現最後一塊是黃可怡的。這時，黃可怡卻請張嘉敏把她的那一塊吃下。張嘉敏當刻就想收下黃可怡的好意，心裡卻有種莫名的阻力。

「容許自己接受別人的遷就，也是善解人意的一種表現啊！」黃可怡笑對張嘉敏說。張嘉敏愣住了，幾秒後嘴角微微向上，夾起最後一塊池魚並把它一口吃下。

結帳後，已經是晚上十一時多，她們二人走到地鐵月台。此時，月台對面的廣告牌剛換上新的廣告。廣告牌上寫着：「日本空運直送！24小時全開！夏季池魚任食，二人同行一人收費！有池魚吃，這個夏天就美好了」

剛剛把僅餘的零錢全花在池魚刺身上的張嘉敏，除了池魚什麼都沒吃。張嘉敏的肚子咕咕作響。

「不如，我們去吃囉？」黃可怡指着月台對面的廣告牌說。

「但我沒錢了⋯」

「我請客吧！」

列車到了，黃可怡想拉張嘉敏上車。

「小姐，那間放題店就在這一個站的附近啊⋯」張嘉敏打開了手機上的地圖，遞向黃可怡。

「哈哈，你看，除了中文，你還是很有用的吧！」

這是今年最高溫的一天、辦公室氣溫最冷的一天、是池魚只剩下最後一碟的一天、是中學文憑試放榜的一天、是一千零一次錯手選擇了吞拿魚三文治的一天，是黃可怡與張嘉敏相識的一天。但同時也不過是平常的一天，這天還是可以吃到美味的池魚。

有池魚吃，這個夏天就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