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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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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瞳 ​

李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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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考虑再三,还是把这三件坏事分别讲了出来。

—— 写在前面

  一、

吴冠中,《野草》,2007

在鹊华城还是一个小土村时,有一个叫苏治平的人住在里面。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治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结婚那晚。那时他二十几岁,有几间屋子,几亩田地,又取了隔壁村王家的漂亮女儿为妻,生活仿佛对他充满了善意。苏治平领着王氏走进了他巴掌大的小屋,让她端坐在席子上,然后掀开了盖头。小王的瞳孔是棕色的,水灵的大眼睛里映着抖动不止的烛光,让人欲罢不能。两人都是第一次结婚,也都是此生唯一一次结婚。尽管鹊华村的秋日夜晚总有习习凉风,他们还是紧张得满头大汗。治平目不转睛地看看对面的女孩,点了点头。他并没见过太多女人,更是从来没见过属于自己的女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婚姻还是家常便饭,男人在两性关系中尚处于无法无天的状态,所以他对面前这个少不更事容貌姣好的少女的支配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治平与其他男子不同。他觉得小王的眼眸与笑靥不属于这布满了农田、土屋、老鼠和烂人的世界;这样的姑娘不准沦为相夫教子的机器。想到这些,他长舒了一口气,却一巴掌把小王推倒在席子上。女人还未来得及惊叫,小苏就把她狠狠压在了身下。待治平把左手塞进小王温热的裤裆准备大有作为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背后睁开了一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

治平连忙环视一周,屋内一切正常:草席上的跳蚤若隐若现,东南墙角的古箱子斑驳残破,跳动的烛火给墙上炎帝的面具涂上了胭脂……这本是一个凉爽到有一丝寒冷,暧昧到有一丝香艳的夜晚。小屋里除了新来的处女之外一切如旧,可那只似有似无的眼睛让小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爬到双眼微闭,娇羞不已的小王的耳边,说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一句悄悄话:

“你有没有觉得,这房间里其实还有一个人?“


两人找遍了屋子,没发现任何异常。他怀着不安,尝试自我安慰,勉强进入了梦乡。然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治平每到太阳落山后,都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他开始习惯性地回头张望,在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天也无精打采头痛欲裂。治平那可悲的自信让他不肯承认自己有心病,于是他只能推出那个骇人的结论:屋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它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对超自然的力量深信不疑。小王告诉小苏,人干过坏事,恶鬼就可能来报复他,让他不得安宁。治平在说完一大串“身正不怕影子斜”之类的话后,不禁回忆起结婚前自己去妓院和那个十几岁尼姑模样的小淫娃玩无比刺激的游戏,想到了自己曾经残忍地将两只黄黑白相间的野猫虐杀致死,想到了自己年少时曾目睹一个男人在小巷里强奸一个女人而无动于衷,想到自己曾把死过人的房子高价租给隔壁的穷小子……治平明白,他自己远非什么正人君子,所以身后那虎视眈眈的东西,也说不定真的是因果报应,是那个混蛋阎王老爷派过来收自己的。


烧草、求神、祭祖,这些招治平一一用过,等来的唯一好消息是今年麦子大丰收。他躺在刚收割的一大垛庄稼上,看着金黄色的麦浪,玫红色的天空和浅棕色的小鸟雀,体会到了一丝丝轻松与快乐。

不幸的是,在短暂的欢愉过后,当他回到家用水冲掉一脸的灰尘时,小苏又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并连忙睁开了双眼。尘土和沙粒顺着水流蹭过了他的眼角膜,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小苏发出一声凄厉的母羊叫。一旁半裸着的小王抬起几天没洗的脸,投来了鄙视的目光。她觉得治平疑神疑鬼,着实是惹人厌烦;而治平觉得,虽然自己之前做过坏事,但终究那双可怕的无形之眼才是在小王来了之后才进了家里,这一切都怪她。

当天晚上,当治平再一次骑到小王的腰上时,发现自己怎么也硬不起来了。他连忙回头,生怕这令人羞耻的事情都被那只恶劣的瞳孔看了去,如果它真实存在的话。小王用中指拨了拨他下面,又用食指弹了弹,便哈哈笑起来,笑得浑身上下的家伙事儿一颤一颤的,好看死了。然而治平那玩意儿就是不买账。小王的笑越来越凄凉,抖动的烛火下,一切都死气沉沉的,似那根不听使唤的东西一样疲软而无趣。治平摸遍小王的全身,颓唐地从她身上滚下来,然后发出了一声悲愤的大喝,晕倒在了墙角。


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治平几乎是万念俱灰的时候,鹊华村里路过一个穿着宽大袍子的半仙。他还带了三四个奴仆和一包珍贵法器,远远望去,似是个深不可测的人。治平用收麦子换来的钱把这位高人请到了家中,看看他能不能帮上忙。小苏发现,半仙长得文质彬彬的,平日里喜欢拿着一只墨色的竹筒,走路还一歪一歪的。他说自己上辈子是个老虎,煞气奇重,所以能摧鬼于十米以外。治平一听心里好受多了,露出了一个勉强但真诚的微笑。

如果这个半仙真的料事如神,那他就会知道,这是治平死前最后一次真诚地微笑了。


半仙斜靠在治平屋子的西墙上环顾四周,然后把目光停留在小王的腹部向上三寸处。不一会儿,他就看够了,于是治平问到:“大师,你看我这屋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大师揉了揉裤裆,捏捏胡子,慢慢说:“大凶之兆。”

治平连忙问:“是什么?”半仙在墨色竹筒里取出一粒黑色药丸,对曰:“有鬼附在你背后,夜半睁眼,以光为食。若想驱鬼,需于每日子时吃一粒。子时一到,你晃动这宝瓶,便会有一粒药从瓶口滚出。我到时亦会来帮你驱邪。一月以内,怨灵必除。”说罢,半仙又掏出一瓶液体,泼向墙上炎帝的面具。面具没什么变化,似乎是干净了一些。治平接过竹筒,叩谢大师。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凑到竹筒的口上,发现里面亮晶晶的,一粒药丸也没有。


有趣的是,每夜子时,治平真的可以从那竹筒中取出一粒黑色药丸。用药之后,他便会立即忘却身后的不洁之瞳,然后沉沉睡去。然而他睡的越来越长,食欲越来越差,身体每况愈下。当治平夜里入睡时,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不减反增。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那半仙的法子也感到希望渺茫。治平的头发掉了大半,左耳失聪,右眼朦胧,皮肤溃烂,骨肉酥麻。他孤独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此时,身后那只似有似无的瞳孔居然给了治平一点陪伴的感觉。他暗笑自己傻,不仅傻,还是一个可怜的大傻逼。


小苏吃掉了第三十粒药,可惜半仙没有来,盯着他的东西也没有消失。那是一个冷冰冰的初冬的夜晚,鹊华村下起了一年内的第一场雪。他孤独地躺在草席上打着哆嗦,看着流泪的蜡烛,觉得自己就像那火苗一样飘忽而脆弱。小王已经失踪很久了;他浑身没有一处好用,龟缩在床上,早就断了找她的念头。

就在万念俱灰,准备去跟阎王爷打照面儿的时候,治平突然发现墙上的一块土动了一下。接着,土块居然被隔壁抽走了,墙上出现了一个难以察觉到的小洞。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赫然出现在那个洞中,眼睛里满是笑意。原来治平的直觉是准确的!


他大惊,像弓箭一样弹射起来,飞到墙边,一拳将那个小洞打得碗口那么大。他胳膊穿过洞,揪住了隔壁窥视者的领子。治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做完这些,接着便歪倒在墙上,艰难地说到:“你…..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一直在,在背后盯着我?”

“比起我是谁,你更应该关注那个半仙在你睡熟后跟你老婆干了什么。”


治平听后一口鲜血喷出,歪倒在墙根。那人接着说道:“即使没有我,你也注定有今天。一切自从你洞房花烛的那晚便已注定,而我则只是一个隐喻。婚后,谁的背后都会长出一个瞳,生活的善意,便会跟着适可而止了。”

治平没有听进去。他感到自己最后的一口气也快没有了,便趴在墙上哀求到:“我,我快不行了。告诉我你,你是谁。下辈子,我欠你的债,我做牛,做马,也还,还给你。”


“叫我匡衡就好了。”


他说着,把治平那逐渐变得干硬冰冷的手从领子上扯下来,送回了隔壁房间。烛光透过这个变大许多的洞照亮了他的小屋,黑夜于他竟从未如此温暖过。


二、

赵无极(Zao Wou-ki), Le soleil rouge(The red sun), 1950

在变成老虎之前,苏修是一位注定会成为伟大艺术家的设计系学生。那时他虽然还在读大学四年级,却在整个芝加哥艺术圈,乃至美利坚艺术圈都闯出了名堂。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主题为“设计作为纯艺”的个人展,受到了评论家和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强烈批评。苏修的每一件作品中都用到了动物,特别是老虎。在他为第四十五任美国总统设计的窄小棺椁(这是展品之一)上面,赫然插着一根老虎尾巴;棺板上还有几个透气的孔。评论家说此人是一个不择手段给自己增加噱头的热衷于故弄玄虚的外地人,拥有非法移民的气质和偷窥狂的视角。然而苏修丝毫不以为然。他把这种淡定归因于从小在鹊华城磨练出的坚韧的意志品质。苏修在那时便展现出了非凡的艺术天赋,尽管这种天赋不被这座有着半面残破城墙和一条长满水草的护城河的城市所接受。他在全市最烂的小学和最好的中学学习,并逃了所有能逃的美术课。他的小学美术老师是个脊背弯得像鱼钩的糟老头子,最恨逃课生。小修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糟的老头子,便每次都等老头进入教室后再逃出去。老头会满学校抓他,直到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地上像一条死鱼。苏修一般会藏在某一面墙的后面窥视着这个人,并在脑海中画出所看到的一切。他小学时代最引以为豪的一幅作品就叫“躺在屎边的糟老头子”,内容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独角仙在被炙烤到六十多度的厕所门口的大地上挣扎着,试图翻过身来。上了中学以后,他开始学会如何用毛笔和刷子做画,并得到了高中美术老师的青睐。那是一个三十几岁,多毛(长胡子长头发)的男人,擅长画女学生并向她们吹嘘自己。苏修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展览中有一件展品就是受了这个多毛老师的启发。那是一件乳房状的以亚洲虎骨为原料的雕塑,上面有不少小孔。视线插入一个孔,便会被分解进入多个孔,我们就可以看到万花筒一样的世界。当年苏修和中学同学们一起出去写生,看到多毛打开手机的录像功能,然后偷偷把手机放到了女澡堂里。苏修趁着他们还没来,潜入澡堂偷出了老师的手机,然后在手机的相册里看到了硕大无比的乳房和一个个无意义的孔洞。六年以后,他把这些灵感搬进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博物馆之一,然后自己躲在了展厅的一角,用手机偷偷拍下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那时距离他变成老虎只有不到三年的时间。


苏修最受争议的一幅作品是一件未竟之作。他变成老虎之前,花了半年在这件作品上。据一些批评家推测,这件装置艺术应该是用人的牙齿粉末做成的一块大板子。板子上面写着别人看不懂的字,中心还有一个小洞。苏修曾经在博客中对这个想法表示了嘉奖。他说如果这是那件未竟之作,那他一定要把这块板子当成展览的一面墙。透过那个细细的小孔,观众可以看到隔壁的印象派画作,有时还可以看到陌生人的瞳孔。这个危险的提议被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封掉了,从此苏修再也无法在公共场合发声。在变成两头凶猛的东北虎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们被关在了一间满是人类牙齿味道的房间里。东西两墙上各有一个洞,洞外时不时有一两只充满笑意的眼睛。

苏修关于自己“未竟之作”的评论肯定是子虚乌有的,因为如果他自愿地停止这件作品的创作,便不会叫它“未竟之作”。也许这件作品不够完整,但这和“未竟”还是两个概念。这就说明,那个评论家对苏修变虎前最后作品的猜想也不太能当真。不过,批评家的构想不是空穴来风。十八岁那年,苏修拿着中学老师的手机进入了芝加哥,开始了他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的日子。他的英文不算特别好,但是能说出所有骂人的话。苏修把这些话用喷漆写到了芝加哥南部的大街小巷,视之为一件叫“加南之地”的作品。后来他开始在芝加哥的公共卫生间的墙上用虎牙做成的钻头打洞。不久后,芝加哥南部的厕所就没有完好的墙了。每次苏修在那片区域上完厕所,都会将自己白里透红的生殖器穿过墙上的孔洞伸到隔壁并上下抖,嘴里念着姜太公说过的一些话。他不指望对面有活人上钩,也不指望与隔壁的神秘人发生随机的性行为。他只是觉得,这一面墙的性感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的两任美术老师。

在苏修变成老虎后,对男人和女人的欲望就大大减少了。他变成的两只老虎一只叫苏诚,一只叫苏正,都是身材硕大毛色鲜亮的雄性东北虎。两束光从东西墙上的孔射进来,为它们呆的狭小空间增加了一丝神性。这让苏修想起曾经和偷窥狂老师学画的点点滴滴。老师说,要有光,于是自己就在画布上画了光。老师说他画的是屎,苏修就咬了他一口,把虎牙插进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吮吸着他柠檬味道的血液。后来他告诉芝加哥的同行们,这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取名叫虎口咬虎口。


苏修的未竟之作被拍卖到了上百万美元,然而这个好消息苏诚和苏正无法得知。它们此刻正在疯狂用爪子拍击东西两面墙,企图逃出这可怕的牢笼。拍卖槌落下的时候,老虎们已经疲惫不堪,而寻人启事早就贴满了芝加哥的大街小巷,盖住了苏修曾经打好的一个个圆形的孔洞。学校、拍卖行、博物馆,各大机构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艺术家的回归,祈祷着他的突然消失只是下一个伟大行为艺术的一部分,盼望着不世出的天才带给大家的下一个惊喜。


不论如何,青年艺术家的失踪让人们对这座城市的好奇又增加了几分,也让他的未竟之作成为了近几年拍卖价最高的学生作品。成交的那一刻,买家从椅子上站起向大家鞠躬致意。他长了一幅文人模样,穿着宽大的袍子,手中总拿着一只墨色的竹筒,走路还不太稳,可能是因为腿部受过伤。接过作品之后,他笑得鼻子都皱在了一起。闪光灯、合影过后,他像端详异性的下体那样端详着这一件神秘的艺术品,然后用舌头舔了舔那个小孔,并把眼睛凑了上去。他从未见过色彩如此和谐,皮毛如此光滑,身型如此庞大的两只老虎。

此刻的苏诚正在把虎尾插进东墙上的空洞,模仿着人形阶段常常发生的行为。它感到一双巧手正抚摸着那粗大笔直、黄里透黑的大尾巴,这让阿诚想到了初来芝加哥的日子。那天他第一次进入虐恋体验馆,把自己绑在了一张虎皮椅子上,带上了一个有小孔的墨镜。一个婢女模样的人过来对他爱抚了一阵,然后把他胖揍一顿,揍到眼冒金星。他透过墨镜上的小孔看到了银河与半人马座;同时,受虐的张力也印刻在了他所有的作品上。此时,这艺术品中蕴含着的诞生于暴力的快感盘桓在买家的舌尖,像天边的彩虹一样可口。

在苏诚的尾巴肿胀到坚硬时,苏正把一颗虎眼对准了西墙上的洞,进行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张望。它放眼看去,世界里有闪亮的烛火、纯净的脏话、不洁的艺术史书籍,和鹊华村里的无趣故事。这一切对一只老虎来讲太过深奥,于是天地慢慢开始旋转;老虎身边的一切都幻化成一束耀眼的光,从世间唯一的孔洞内照射下来。没错,光是最好的东西。


那位文质彬彬的买家环顾四周,看到了芝加哥清朗的夜空和艺术馆里空白的墙面。这是艺术修成正果的时刻,于是他当着众人脱下裤子,用自己的生殖器堵住了未竟之作的孔洞。一刹那间光源消失,苏正的眼睛被戳爆,苏诚的尾巴也应声而断。两只世界上最美的大老虎被永远锁在了这注定传世的作品里。


数年之后,墙上的寻人启事已被埋在厚厚的油漆里,天赋异禀的苏修已成为都市传说,美术老师早就如鹊华村那般被时间挫骨扬灰。那件珍贵的艺术品早已经被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而那两只大老虎,也只有当“加南之地”的孩童高唱“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存在于这充满了窥视、暴力和非艺术的世界。



三、

Gustave Courbet, The Desperate Man, 1843–45

民国十七年,我在鹊华城美丽的火车站旁看了一个有趣的西洋镜。西洋镜的守护者是一个长得像某种深海鱼类的穷酸道士,他用宽大的道袍和老鼠似的嗓音吸引了我的注意,然后告诉我那是世界上唯一个会出声音的西洋镜。在把瞳孔贴近那小洞后,我认识了一个叫苏格的智者,并听到了一段诡异的单方面对话。

那时的小城真可用岌岌可危来形容。日本人觊觎城中的铁路枢纽与钱粮物资,于是陈兵城外图谋不轨;北伐军也已经兵临城下,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好久没有回到鹊华城了,一下火车,发现它的变化之大远超我们的想象。我的未婚夫因为突发的政治运动从苏联逃回国,接下来将在华北地区继续进行无产阶级革命。不出意外,鹊华城将是我们的下一个据点,我们将在这里坚持,直到革命的成功。我们拿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大箱子,从火车走下来,看到了久违的鹊华城。在奔涌的人流中,那个巨大的西洋镜像一块墨色的礁石,似有千钧重。


这西洋镜也是一个大箱子,我得先从低矮的门里钻进去,在黑暗中把眼睛对准墙上闪烁的小洞,才能看见那镜中的影像。在进去之前,道士用他半瞎的眼睛望着我,说到:你的瞳孔已经坏掉了,但好在这只是一个隐喻。所有汉字中,我最喜欢瞳这个字,目中为童,众生皆是。祝你好运,年轻人。”

我讨厌道士莫名其妙的话,可这并不因为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待他不再烦我,我便把自己的箱子留在外面,自己进入了这个笨重的西洋镜,看到了墙上发着微光的小孔。从小孔望去,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人在走动,男的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女人穿的极为简单,似是一位婢女。男的说:“我叫苏格,是一位先秦的智者,我今天是来对付那个偷看我们的人的。”那女人不理他,抱着一个篮子继续踱着步。也许她是听不懂汉语吧。

“她通过一个坏掉的小孔来看我们,但却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当然不代表我们就是劣等的,就是被发现的,就是束手无策的。要知道,坏掉的其实是她。虽然她心中有着革命理想,但她的瞳孔没有神气,是将死之人的体现。这是因为她所追随的领袖已被驱逐出境,革命依然遥遥无期。此外,她还对一切孔洞都怀有戒备之心,当然这是好的事情,是我们希望遇到的人。我们,对于她来说,出现在孔洞之内,所以我们的意义也将赋予在孔洞之上。”

这人的口音听起来像是省内沿海一带的人。我不喜欢他讲的内容,但还是继续看下去了。

“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孔洞,其中有三类最为高明。第一类就是隐喻。我的同行,远在雅典的柏拉图就将某个不存在的孔洞视为了妙不可言的喻体。可惜他自视甚高,把那些未经哲思洗礼的人想象成了洞内被束缚的囚徒,而把自己视为无上的普罗米修斯。穿越孔洞的过程亦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洞内的生灵将重新被塑造,从头到脚,包括回忆。在孔洞的两头,人是不平等的,一方拥有另一方所有的自由,见识过另一方所见过的全部,并将解救另一方视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就是这个隐喻最惹人厌恶的地方。同时这个隐喻的拟合度也非常低,因为影子是一个三维物体变成的二维双色图像,这涉及到三维空间内的投影;而理念和事物、抽象和具象显然不具有严格意义上的维度变化关系。”

婢女抬起头看了看苏格,一言不发。我觉得她有一点像我曾经的战友,当然,几年以后那位战友就在清洗中丧生了。苏格继续说道:“当我们住在孔洞这一侧,成为被盯着的人的时候,我们想象到的却是平等,因为盯着我们的那个女人也正在被我们观察。与孔洞的距离决定了观察活动中的被动程度,这就像是一个杠杆。在杠杆世界里,观察的主动权是加权分配的。当深渊与你瞳孔的距离等同于大脑与瞳孔的距离时,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回你。其他时候,深渊根本不搭理你。”

“孔洞作为隐喻具有其最为根本的美。当然,一切皆可作为喻体,隐喻的外延太广,使其内涵注定不足。于是,我将对你,我萍水相逢的女人,说出我所喜爱的第二种孔洞,那便是孔洞作为连接。洞并不是物质实体,它的本事之一便是让我们在观察的时候,把视线从占据空间的物质上移到那原本是虚无的地方,并给他起这样一个有趣的名字。某种意义上,孔洞是将两个空间连接的工具,也是将视线在各个空间内传送的载体。当我的朋友,伟大的小墨同志发现了小孔成像原理后,第一时间来到鹊华村,兴奋地给我讲述这一切。他拿出了一个牙齿味道的白色板子,板子上面有一个细小的洞。我关上窗户,他在孔的一边点燃一根蜡烛,另一侧的墙上便赫然出现了另一根倒立的蜡烛。看到我惊喜的样子,他说其实他已经做出了更厉害的东西,那是一个漫长无比的孔洞,可以让我看到比月亮还远的天体。在连接空间的基础之上,他用几枚未来世界的哲学家打磨的镜片,将空间压缩了。于是,我们的眼睛与月亮之间只相隔几米,我们的视线从未如此放肆,也从未如此温柔。他还说,有朝一日,他要在全世界装满这样的穿梭机,这样一来,在他的世界,距离这个词便失去了意义,一切都在无限的扭曲和舒张中变得愈发得不确定。当然,我觉得他是在胡言乱语,因为那时的鹊华村落后的很,没有人懂拓扑学;就是等到民国十七年,这样的隧道也只掌握在日本人手里。他们窥视着整座城,眼睛里还有血丝和淫笑。然而,墨真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带小孔的竹筒。他把小筒的头对准天空,让我把眼睛贴到那上面。我看到了太阳上的瀑布,然后感到了一阵疼痛。墨说这是因为我的瞳孔离太阳太近,不小心被灼坏了。他又将小筒放平,我把另一只眼凑上去。透过小孔,我看到了鹊华城外两座巨大的山丘,当年投降蒙元的地主阶级大画家将他们渲染得无比美丽,让它们的名字永远留在了艺术史中。此刻,孔洞中的山丘无比安静,就像走在小巷中的你一样。在墨钻进小筒回到远方的家之前,他微笑着对我说,从某种隐喻的意义上,名字中有孔与丘的人,将会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

婢女好像对苏格的话感到厌烦,便加快了脚步。苏格继续说道:“最后,我将说说我最喜欢的一种孔洞。通过小墨的黑筒,我发现一千多年后的一个叫库尔贝的法国人画了一幅叫世界的起源的画。这幅画揭示了孔洞的普遍性与根本性,然而我却看到了一种无穷递归。当你的视线接收到那一幅画的所有信息时,你除了被勾起性欲,还会明白,这个所谓的“世界的起源”也一定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起源”,而任何一个“世界的起源”,也都有创造新的“世界起源”的潜力。他在创造一幅画的时候,无意间将一个无穷嵌套放到了画布中,也无意间完成了一次对世界第一因的完美探讨。由此出发我想说,第三种伟大的孔洞便是无穷的孔洞,是不断复制,迭代不休的孔洞,像极了那跌宕起伏的天下大势,像极了你的理想激进,与我的顽固保守。在这个序列中,不存在最小的,也不存在最大的;它们自我完善,自我创造,揭示了宇宙中空间、时间最根本的奥秘……”


说到这里,苏格突然滑倒了,原因是他踩到了一小滩狗屎。婢女扭过头去,笑了起来,首次发出了声音:

 “地上的事都没搞好,还要去琢磨天上的事。”


作为一个人微言轻的共产主义者,我曾听过类似的话,所以这次我也本能感觉婢女是在讽刺我。而哲学家苏格也觉得此话似曾相识,于是他从地上爬起来,无奈地摇摇头。

苏格突然抓起婢女的脚将她撂倒,然后把她拖进了旁边那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无情地强奸了她。

这是我首次窥视到这样的一幕,不禁发出了惊叫。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我的脑子里还在思考着天上的问题,连未婚夫在西洋镜外的催促也没有听见。待镜中的苏格缓缓提起裤子,他转过脸,语重心长地冲我说道: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无法谈论之事,我们应当保持沉默。”


此时婢女突然从他背后跳起来,拿棍子敲折了苏格的腿。西洋镜内遂一片漆黑,而我感觉瞳孔酸痛无比,就闭上了眼睛。黑暗中,那两个人仿佛还在一瘸一拐地行进着,说着一些与未来有关的话,仿佛突如其来的强暴和厮打以及智识上彻底的不符对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负面影响。这种跨越阶级的和谐与满篇的胡言乱语都隐藏在那未知的孔洞后面。

那是民国十七年,世界上不该有会发声的西洋镜,我们的事业也不应该成功。但是在我已经损坏的瞳孔前,一切都有可能。


走出来,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未婚夫的踪影。我揉了揉眼睛,又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个臭道士把我的箱子偷走了。那里面装着我制作的竹筒、艺术品,和世界上第二个可以出声的西洋镜。它们的职责是告诉我关于将来的点点滴滴。如果不是那丑陋的坏瞳和可悲的好奇心,我本可以通过这只价值连城的箱子预知到几天后日本人将冲进鹊华城,而我和所有家人都将在一个石榴花颜色的黄昏里丧生在异乡人的刺刀之下。



李借之

2020.7.28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