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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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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上(七)

金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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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很快就是感恩節,一連九天長假,方紀蘇本來沒有回英國的打算,這下掂量一番,臨時改變計劃,買了高價机票逃往倫敦。他宁愿去跟Tory大吵特吵。

Lab里本地学生自是纷纷回家,国际生则结伴出游,都很会安排,不是夏威夷就是佛罗里达。每年感恩节,学校里照例是周四下午一点开始放假,每年也照例是感恩节假期会下第一场雪。每年人困马乏,鸡飞狗跳的新学期,也照例要到了感恩节才渐渐尘埃落定,因为节后就不让再新选课退课。文歆没有出去跟众人道别,更没有去打听方纪苏跟林亦立有什么假期计划。他站在办公室窗前,远远的能望见哈德逊河边那长条状的公园。天气寒冷阴沉,云层团厚低暗,衬着深绿墨绿的松树杉树,和终于落尽了叶子的枯枝。他想起哈德逊河源头,名字是诗意惆怅的云之泪湖。

文歆没有家人在美国,到了这个年纪,朋友们大多有了家室,这阖家团聚的佳节,也没有人会跟他过。他当然还不至于因此伤春悲秋,可是在这种阴暗寒冷的假期,他只想如冬眠的熊罴蜥蜴,前往自己的洞穴中躲藏起来。

蛰居三日,假期第四天他回办公室做点事情。学校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提早回来的学生儘多。文歆去茶水间给自己做一个三明治权当午餐,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Hale。”

文歆牛头看見林亦立在走廊另一頭,穿著件黑大衣,浅灰围巾,衬在里头。他常这样穿。真的是很好看。文歆很喜欢灰色,尤其喜欢他穿灰色,显得特别温暖。

他冲林亦立挥挥手,走近前去,“你怎么来了?”

“噢,你没有回家?”林亦立随口问。

这是什么话?林亦立是第一天认识他吗?失忆了?不知道他十年没回过广州了?


林亦立一向过目不忘。可是不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记得?


文歆神色没变,脸上是板板的客套的堆笑,“才九天,回中国还不够倒时差的。”难道林亦立连他是从中国来的都忘了?

文歆家里的事,他为什么不回家,都跟林亦立说过的。他从小一路都是最好的学校读上来,进大学那一年I大在中国大陆只录了五个人,他是其中之一,后来名校博士毕业,结果现在这个样子,他父母长辈对他自然是极其失望,毕业了还要跟家里拿钱,一拿拿了这么多年,家里的人是不愿意见的,家里的钱是照拿的。这番作为,他自己也觉得值得羞愧。

那时候毕业前申请EB1绿卡,林亦立还给他写了推荐信。那时候闹得他差点毕不了业,错过许多deadline。终于打点起精神来准备绿卡申请资料,律师说最好有五到七封推荐信。所谓“客观推荐”objective reference倒没有那么头痛,反正人家跟他也没有什么交情,实话实说把他学术上的资历评价一番便可。关键是导师的那一封。

他的导师死了。

林亦立出了院,还是休长病假,找不到人。文歆心一横,又到他家里去找他。

这次因为送过林亦立去医院,前台认识他,就放了他上来,林亦立一开门,看见他已经很惊讶,居然听见他说,“林教授,” — — 那时候还叫他林教授,“能不能帮我写封推荐信。”一时间脸上真是闪过千百种色彩,表情从诧异到困惑到奇怪到愤怒到悲伤,他都以为林亦立要一把摔上门甩在他脸上了,结果林亦立居然说,“……你什么时候要。”

忽然一个女孩子从楼梯走上来,绕到林亦立身后,埋怨道,“你为什么不等我?”语气极其亲昵。

这女孩子还是个小姑娘,头发染几绺粉色,浓妆,vintage棕灰格子呢大衣,却一看就知道是少年人装老成,她至多不过十几岁。林亦立就是再肤浅,还不至于心理变态到这种地步。

果然林亦立跟他介绍,“这是我侄女,Chris。”

文歆记得好像是听说过林亦立弟弟结婚早,也早就有了孩子。原来这么大了。

Chris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是他的学生?”

林亦立说,“不是,Hale是我同事。”文歆说,”是啊,我以前是林教授的学生。“

Chris说,“哇。”

他们跟着他往办公室区域走,回到茶水间,文歆随手把三明治变魔术似的收到个铰链袋里,不动声色地把桌子上杯子一收,三明治也被他放到冰箱里。他不喜欢让林亦立看见他这些凑和的痕迹。因笑问,“怎么,你带Chris逛学校吗?”小姑娘装老成,可能正是上高中的年纪。

林亦立说是啊,“跟她说我们的Lab没有什么好玩的,偏不信要来看。”向文歆道,“你带她去看看,反正我说话她不信的。”

确实是只有电脑什么的,没有细菌也没有毒药,更没有核弹原料,Chris大为失望。林亦立揽过她,“行了,带你去校园散散步。”其实他们哪有校园,街道纵横散落都市,不过有几许清净。

现在的小孩子跟文歆他们那一代人,大都是有一些明显代沟。比如Chris见了她伯伯,是从头到尾没有叫过一声uncle,也没有叫林亦立的名字,就是满口你你你的秃头的句子。文歆听着刺耳又熟悉。

她跟林亦立显见关系很接近,因为一直在跟他很认真地说些她的朋友的事,好像很严肃似的,“我就跟Allison说,他跟你吵架,可是他跟你说的方法是对的……”

走着走着,却走到了附近的西奈山医院。门口常年在施工,不知修些什么东西,围着一圈脚手架。林亦立停下,“你先去吧。”拍了拍Chris的背,“你妈妈等会就过来了,有什么事打我电话。”Chris忽然有些怯怯的,林亦立就走上去抱了抱她,她很依恋地偎在林亦立怀里,只看见粉色的小脑袋露出来,半天没作声,他也就一直抱着她。

终于Chris松开了林亦立,摆摆手转背进了医院的玻璃门。等她走远了文歆才问,“怎么回事?她生病了吗?”林亦立低声道,“她脖子上长了个肿块。我们怕是淋巴癌,这几天要做手术。”

小小年纪就要做手术,当然会害怕。家里人更是不知多么担心呢。文歆安慰道,“肯定没事的。西奈山医院很好,你们发现得早,不用担心。”

林亦立点头“嗯”了一声,是宽慰感激的语气。转身看着他说,“你之后有没有事?陪我去中城一趟?”

他怎么会有事。见了林亦立他当然什么事也没有。

坐出租车去的。却是直奔中城的一家Tiffany。文歆忽然想起,他好像看见过Olivia Planck在Instagram上晒出张跟其他男人搂在一起出席party的照片,显见是带新男友出街。那她跟林亦立大概是结束了。他三十几岁春风得意的时候,这些名媛模特还可能愿意跟他敷衍,现在上了四十,又不是什么大富豪,小姑娘们懒得再多理他。也是有的。可怎么林亦立还要买首饰。

还好林亦立还记得要给文歆解说背景故事,“给Chris买一个礼物,祝贺她手术成功。”文歆想说,don’t jinx it,因为心理上总是越期待的事情越会出问题,墨菲定理云云,尤其提前庆祝,最不吉利。这话太犯贱了,当然咽下去没说出口。

看了半天,太贵的带钻石的,林亦立也不愿意给小孩子买,显得太过溺爱她,她爸爸妈妈要有意见的。后来看到了个豆子形状的项链吊坠,非常可爱,尤其是还有一种青绿色的款式。因让拿了出来摆在手上,笑起来,“这个她肯定喜欢。”他仿佛在跟自己说话,又仿佛是跟文歆解释,“她小时候在学校演戏,演过魔豆。”就买了那青绿小豆。

林亦立是这样好的。对他爱的人他是这样好的。

结束了这件事,正好还没有吃午饭。文歆那个三明治,可是一口都没来得及动。

既然到了中城,就去吃附近那家做日式套餐的馆子。平心而论, 味道虽不错,但在日本明显只不过是个快餐店,到了纽约,却价钱装潢都高级起来,俨然成了个时髦当红去处。

相对坐下,是个拐弯处曲折形座位,一面倚靠着原色木格板壁。倒也有点私密的意思。文歆点了个猪肉角煮,林亦立点的是简简单单的盐烤鸡肉配沙拉。

他心不在焉,一直在看手机。文歆柔声问,“要不要加个小菜?”

林亦立说,“哦,好。”探头看一眼菜单,要了个出汁炸豆腐配虾肉茸。

文歆其实很喜欢这种心不在焉,不需要太过费神,也不需要多余的精力,只不过是随意,浅薄,平实如生活的相处。

菜上来了,有一搭没一搭讲两句话,林亦立尝了一块他的胡萝卜,他就当仁不让,捞了一块鸡肉。他一只手放在了林亦立的膝上。

每一次,如果林亦立说一声拒绝,那他们早完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他的手渐渐不安分起来,从膝盖摸上去,林亦立皱眉按住了他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却没有继续动作。忽然他说,“你是不是发烧了。”听起来像讽刺,但其实他真的只是询问文歆是不是生病。

说着林亦立用空着的右手摸了摸文歆的额头,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比较了一会儿,说,“好像真的是有些发热。”文歆忽觉莫名其妙。他是感到可能有些感冒或者流感,可是林亦立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他只记得林亦立生病的时候,他会照顾他,反过来的情形可是一次也没有。

吃了饭,林亦立拉他进了左近一家星巴克,点了一杯姜汁拿铁塞到文歆手上。轻轻推他出门,“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站在那咖啡店门前,文歆仰起头望着天。下雪了。正式标志着这个冬天的开始的第一场雪。一朵朵细小细碎的雪花,一点点从空中飘下落在林亦立的黑衣上, 落在他的围巾上,文歆举起那杯姜汁拿铁,杯口都盖上了雪花。他凑上去,冰珠和热饮一起入喉,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

林亦立甚至替他叫了车。文歆玩笑道,“你不陪我一起?”“你是想过给我吗?”关上车门时嘱咐了一声,“记得吃点退烧药。”

原来生病也可以是一件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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