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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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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格记者回忆录:这世界没完没了

苏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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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起潮落里飘荡。

文/ 苏子华

在我的记者职业生涯里,采访对象几乎都是男的。碰到我算他们不走运。如果是一位声音甜美的女记者坐在他们对面,想必过程会愉悦很多。身为男人,我能理解他们。

我的采访通常约在咖啡厅或者对方的办公室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张桌子,我负责提问,他解答描述,不间断地聊上几个小时。我不敢分神,怕错过关键信息。采访往往聊得投入,咖啡最后也没喝上几口。离开那张桌子,我们可能不会再相遇,成为偶尔在朋友圈点赞的网友,不会有更多交集,逐渐变成彼此人生中的过客。

我一直有个遗憾。当了几年记者后,很难从记忆里翻找出让我印象深刻的采访过程。就是那种在酒桌上一拍大腿,便能脱口而出的比较“惊心动魄”的采访经历。

或许这是一名报道科技创投领域的记者的宿命。

我没参与过抓小偷,没去访谈过杀人犯,也没有围观过灾难事故。不像做社会新闻的记者,有机会抵达劲爆的新闻现场。

我最折腾的一次,可能就是骑着电瓶车,在上海的快递站点和居民楼之间来回穿梭,从早到晚,送了两天快递。当时,是为了还原一个快递创业项目的工作日常。除此之外,似乎哪一次都不够特殊。

过去几年里,我接触的采访对象主要以科技公司的创始人、高管、投资人这类商业精英为主。采访几乎都在安静、平和的氛围里进行。他们耐心讲,我认真提问,场面上彬彬有礼,倒是没打起来过。这些聪明人情绪稳定。稳定得就好像我的职业生涯,一直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这句古老的中国教诲,被他们贯彻得如此到位。每次,我都得全神贯注盯着他们,努力捕捉细微的情绪波动。

不同类型的采访对象里,我最喜欢创业者,不装。很多创业者说话带有口音,这在北上广职场里并不常见,每次听到,都有一种眼前这个人扔掉了伪装的感觉。

在北上广的写字楼里,讲话带口音这事儿太难了,容易让别人觉得你看上去就不够专业。

但讲普通话于我而言,是一件很刻意、很端着的事情。我得将想讲的话在脑子里先过一遍,再把大脑的一部分注意力分配给舌头,控制好腔调,小心翼翼地把家乡话转换成不带口音的普通话,别让口音抢戏。

这远不如直接说家乡话时来得肆意畅快,仿佛只有讲家乡话时,我才是做自己。

蹩脚地融入之后,就会发现,“看起来专业”这事儿,打工人做得远远比创业者们“专业”。

一家公司的高管、中层领导们往往口才流利,讲起行业“黑话”来,更是出神入化。尤其是素质教育逐渐普及之后,年轻的领导者们更是超越前辈。更会讲话,更会表演。

打工人们打扮得也更商务、精致。正装就好像一套神奇的壳子,把人往里一塞,多了几分不容质疑的气势。原地摇身一变,专业能力似乎瞬间上了几个层次。能唬住不少人。

为了表演得更像很有能力的职场精英,还得讲一口漂亮的场面话。当然,必须用标准的普通话。

但你我都知道,这话,听了也没什么用。

我羡慕创始人们的“无需表演”。同为打工人,我也明白大家用力为自己撑起场面背后的脆弱。

每一次采访,我都心存感激。大家愿意拿出不短的时间,无偿地和我分享对行业的观察思考,和他们亲身经历的故事,来帮助一位记者实现他那可怜的KPI。这一份份人情,有时也让我不安:什么时候能还得上啊!

如果不做记者,我这位小城“做题家”可能很难通过出差,在毕业后的几年里,走遍中国的一二线城市,和一些三线城市。更难密集地见识到这个社会最有想法、有活力的一群人。

记者的收入不高。我时常有一种割裂感,一种处在创新的漩涡中心、在一个精英云集的地方,看着别人不断掀起浪潮,而自己在收入方面,持续平庸。

2019年,刚成为记者时,大众创业的热情还在高潮,有去不完的发布会,有层出不穷的新产品。

那时,出于对科技的兴趣,一心想成为所在的细分领域里,最懂行最顶尖的记者,幻想乘着行业的东风起飞。我怀揣着满腔热血,一头扎进去,研究技术术语、读报告、做访谈。每天睁开眼,就想着进度。

然而没过多久,“被背叛”的失落感一次将我拉回地面。

原本想着在某个细分领域里深耕,可没到一年、半年,甚至几个月,行业就失去了新闻价值。公司提醒你不要在这个领域继续花费精力。行业已经不再热闹,无法带来流量,也无法为媒体带来广告投放。公司需要你寻找新的报道领域。商业媒体就是这样,哪里热闹,去哪里。然而,后来碰到的每一个细分领域,都难逃这样的命运。

从社交电商、共享单车、短视频平台、工业互联网、社区团购......到在线教育、区块链、元宇宙,再到新能源、人工智能,这些年风口一个接着一个。

科技行业“风口”的更迭是如此之快,快到连职业规划都变得可笑。一个新兴行业,可以迅速崛起,接着迅速坠落。前一天,人事经理在面试时,还要求面试人展示忠心和规划,后一天,人事经理的岗位可能连同公司的倒闭,一同消失。

一批创业者被人关注,一批创业者淡出视野。舞台中央的人来来走走,有人上有人下,持续不断,上演着相似的桥段。

故事永远都写不完。没有尽头。

但只有生活似乎还停留在原地。每天醒来,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时间依旧是一分一秒地过,天上还是那个太阳,地球照样像从前那样,一圈一圈地转。还是得一天一天地活。

我不时就能看到同行们英年早逝的讣告。经常熬夜、压力大,记者死亡率很高。更要命的,这工作不仅摧残寿命,还破坏容颜,我一照镜子,又他妈丑了。

我曾在大巴上、地铁站、火锅店、酒吧、酒店大堂......等等不适合写作的地方,打乱原有的安排,怀着怨气,掏出我的笔记本电脑,赶一个个该死的突发新闻。

有突发事件,记者就得赶稿。巧的是,每次当我想休息放松的时候,这世界都得发生点什么。

这世界没完没了。

CC BY-NC-ND 4.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