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之島
今年的香港電影整體是優質的,因爲電影人在夾縫中仍願意交出一份真心,令人敬佩。對於身處海外的我來説,今年的香港電影觀影能由《時代革命》開啓,再由《憂鬱之島》(Blue Island)作結,實在是意義非凡。若《時代革命》是一種記錄,《憂鬱之島》則是思考。
《憂鬱之島》由幾個對香港造成深遠影響的事件組成:67暴動、逃港潮、89民運及反修例運動,導演嘗試從中探討香港人在歷史大浪下的心境,可謂每代自有每代的宿命與哀愁,細味起來相似也不盡相似,唯掀起大浪的黑手從來都是那一雙。
香港對你嚟講係乜野?
影片的開頭,導演就提出了一個問題:香港對你嚟講係乜野(香港對你來説是什麽)?爲躲避文革的政治劫難,約50萬人選擇逃到香港。對1973年由深圳冒險渡海至香港的陳克治伯伯來說「香港係自由」。我有看過很多的逃港故事都提過,茫茫大海中指引他們不迷失方向的是香港的燈火,向著燈火游就能上岸,那些年香港璀璨的燈火仿如自由的彼岸。而影片中的年輕一代説「香港係香港人嘅」,所以他們願意爲了香港挺身而出。話是這樣説,我們還是很沮喪地發現我們沒有辦法令香港係香港人嘅,導致很多的我們失望至極而頭也不回地走了。片中有一個畫面特別引用了兩組數字,對比當年逃港人數與今時移民潮下的離港人數,導演在製作時引用的數字還是9萬,然而根據最新的離港數字已經高達40萬,超過文革時的逃港數字指日可待。上一代人走過的逃亡路,下一代似乎又再重走一次。當然,今日我們搭飛機就可以安全離開,我們若選擇留下也不至於餓死或被鬥死,但是那種自由被吞噬的沉重感是一樣令人窒息的。命運至此,香港是中國香港,已經不被允許再作其他定義。
身份認同
影片中探討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所有受訪者中,67暴動期間,因爲印製傳單而入獄18個月的楊宇傑,會回大陸參加愛國活動,有錢有淺水灣大屋,應該是片中最具中國人身份認同感的一位;逃港的陳克治在香港落地生根,對自己的香港人身份深以爲然,因此他與太太會參加反修例的游行,當然是不想再次面對自己曾經冒死都要逃離的東西;89年學聯主席林耀強則應屬於年輕人口中的「大中華膠」,他對自己中國人身份是有認同的,所不認同的是共產黨,否則當年他也不會親身上北京參與民運,甚至30年後,參與維園集會,即使年輕人在身後叫出「香港獨立,唯一出路」的口號時,林耀強扔堅持喊出支聯會的口號:「平反六四......結束一黨專政......」;毫不意外,片中受訪的新生代香港年輕人則堅持自己只是香港人,因爲他們認爲中國是共產黨的,他們不認同共產黨,當然也不會認同自己是中國人。97之後説了很多年的人心要回歸,說到底就是身份認同的問題,只是到了今日誰還會在乎這個人心。
堅持理想的罪
我看過有影評曾批評導演將67暴動與反修例運動相提并論,在我看來,導演並沒有這個意圖,因爲此影片並非專注於反修例運動,更多關注在訴説從67暴動至今每一代人都有自己想堅持的理想,不約而同地又都要面對理想的破滅。感覺導演想透過這個訴説,希望幾代人能達到某種程度的和解,或者希望以一種較為統一的格式書寫歷史。
楊宇傑堅持自己是中國人,認定自己愛國無罪,哪怕被當時的警察打到半死都不低頭認錯。對理想如此堅持的他出獄后,一方面在反殖民和身份認同問題上,不被社會認同;另一方面就算行動得到認可是出於愛國,但對事件至今仍未獲得平反而耿耿於懷;令楊有一種被國家遺棄的感覺。
對於林耀強來説,他的理想是平反六四,建設民主中國,但隨著天安門事件的落幕,往後30年維園的口號再響亮,燭光再多也沒有令自己向理想靠近半步,到了今天連維園的紀念六四集會也成了禁忌,理想可以説是徹底的破滅。
到了新生代的香港年輕人,堅稱自己是熱愛香港的香港人,願意為香港的自由奮身一搏。片中的其中一位演員譚鈞朗,現實中是一位背負暴動罪而準備入獄的年輕人,談到自己被抓的那一天,有感自己身爲社工系的學生,又在同日被捕的年輕人中屬年紀較大的一個,因此告誡自己不能崩潰,要堅强。片中有其他受訪者提到被警察打,越打越不認錯,堅持自己愛香港並沒有錯。這種對理想的堅持,以至在運動過後,我們多次從法庭新聞上看見抗爭者選擇不認罪不求情。現實對這代年輕人很殘酷,影片最後安排一班抗爭者們站在審訊席上逐個無聲站立,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閃過,我心中只有這一句話:「You can wipe out an entire generation, you can burn their homes to the ground and somehow they'll still find their way back. 」
影片中林燿強在2018年學聯聚會上說「......運動之後,世界更差,更黑暗了」,他本身指的應該是六四或雨傘運動後的情形,但他此句卻道出了幾代香港年輕人理想皆破滅的結局,那些曾經熱烈追求過的,到頭來只剩下無盡的憂鬱盤旋在心頭。
片中有一場景頗有意思,楊宇傑與譚鈞朗在導演安排下,身穿囚衣在狹小的牢房中對談,開始楊宇傑並不知道譚鈞朗是反修例運動抗爭者,侃侃而談自己當年不認錯的勇,直至他談到獄中經歷時,譚鈞朗才坦誠自己身份。聽到後楊雖有短暫呆滯,隨後還是繼續分享自己的心路,告訴譚鈞朗出獄後要面對種種的被遺忘可能比在獄中更難挨。對談的最後,楊宇傑自問自答説了一句話,「150年來,香港有無主宰過自己命運?係無」,此話從一位有錢有社會地位的左派人士口中説出,被站在光譜另一端的我聽到,只有加倍的哀與愁。
是的,我承認我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但,如果你問我:「 香港對你嚟講係乜野?」,我會回答:「 香港係我屋企。」我曾經因爲香港擁有過太多的東西,哪怕今日什麽也抓不住,我仍會視香港為我的家,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PS. 全場只有寥寥數人觀影,我特意選了最後一排,方便自己發泄情緒。結果當我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看完全片,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這個紀錄片居然一點都不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