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人类,爱具体的人
标题受到罗翔老师《圆圈正义》的启发,当下我们很多的关心都是在爱人类,而不是具体的人。在今年的三月八日妇女节,我更加感到指出这句话的必要性。
这要讲到大约3年前,我研究生做男同性恋的声音研究时的故事。我当时受到一些社会文化理论研究的启发,每每读完,都有醍醐灌顶之感。带着满满的成就感,我去设计了一套调查访谈的问卷,在里面用了很多概念,比如“同志文化”“男性气质”“女性化气质”“政治表达”之类的词汇,作为我研究调查的问卷。
和访谈者聊天的时候,我发现这些问题一问出来,有滑稽之感,因为受访者听后眼神大多迷茫,他们对于这些问题似乎没有任何触动,也没有太多要表达欲。我就比较尴尬,总得让他们说点什么吧,于是我努力解释这些概念,我说“女性化气质啊,就是比如你觉得你会化妆吗?擦护肤品之类的。还有比如关注时尚的东西?”受访者有的可能心领神会了,很好心地说,“嗯嗯会啊,我觉得这样的女性气质很好的。我完全接受我自己身上这种所谓很‘娘’的气质。”当然,还是有很多预料之外的回答。
有一位受访者说,“我原来会关注化妆品和时尚,可以说是很感兴趣。但现在不会了。现在皮肤不太好,要好好照顾身体,生病了,所以连护肤品都不太用了。”彼时的我也不太懂“生病了”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简单忽略了这句话。受访者的表达也有可能在我的预想之外,每个人对于男同志的描述大相径庭,更不要说有什么“集体性的文化身份”了,和我在大众传媒、社交媒体、甚至是男同社交软件上理解到的文化身份都不太相同。
毕业以后我对学术研究产生了巨大的怀疑,理论创造不能解决我的困惑,它和我观察到的世界太不一样。书本上那种光洁、平整、自称一套的理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现实生活杂芜,以熵增的模式在混沌中摸索,人的文明和理论,不过是试图在现实整理、归类。好的理论能将现实问题分析地干净透彻,才会起到引导的作用。
不好的理论是很多的。
现实的困境就在于,公众对理论有盲目崇拜的倾向,因为理论总是引入了一些磅礴的,日常生活中不曾有过的概念,并且语言比公众接触到的日常语言要复杂、抽象得多——这导致了一种现象:理论家,尤其指学者、教师、知识分子、艺术家等最容易对公众社会进行大型的精神剥削。当一个概念甩出来,如果大众读者无法读懂或者没有共鸣,不是大众失败了,是理论家们失败了。这里不得不再摘抄一段罗翔老师的话来解释这样的现象:
作为教师,如果一个人的灵魂真有什么可贵的地方,那必须包含他对自己身份,能力,职责的清醒认识。然而,有时候我会很怀疑我大学时代遇到过的一些老师,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大多比我们年长二三十岁,有的颇为儒雅,有的一脸精明,有的似乎仍有‘愤青’气质,容易得到年轻人的信任。虽然各自面目不同,他们里面的一些人却有一种未经反省或者拒绝反省的自恋。那是入戏很深、真真假假的一帮人——他们借着名校的光环,充当“精神资本家”,给年轻人和社会公众放债,拿着实际的好处,剥削欺凌他人的时候面不改色。
我对这一段话深信不疑。在我读大学那几年,接触任何关于自由主义的理论和思想都是新鲜的,整个人为可以改头换面地重建自己的人生而感到兴奋不已。并且在当时,我体内存在着一种盛气凌人的优越感,我认为谁不走出自己的舒适圈,谁不关注到社会上发生的一切,是有如井底之蛙的愚蠢之人。
今天的我逐渐看那个因为习得一些理论皮毛而沾沾自喜的自己,当然会觉得搞笑。那些不需要关心社会议题的人是幸福的,这表示这个问题在他们身上并不存在,他们的生活和“问题”之间相去甚远。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是平的,所以才能这样怡然自处,自洽。
所以理论、思想、概念是渡“人”的,是关于人的苦难的产物。所以重要的是,我们对苦难有没有理解,对真实社会中发生着的事有没有理解,这需要很多勇气去窥探。生活,在光洁处不过是日常三餐,朝九晚五,冬春交替。但生活在那不洁净处的苦难,宛如下水道的粪坑,浊臭又拥挤,伴随着疾病、害虫之类的丑陋。
爱遥远的人类不难,就如关心粮食和蔬菜一样伟大,因为人类是多么高尚,大自然中的佼佼者!但爱具体的人,就要俯身细细审视不光洁、有缺点的人性,意味着尽管忍着肮脏,也要替他们擦掉身上淤积的伤疤。这就是爱具体的人。有时候,爱具体的人时的感受不尽是积极的爱意和善良,也许存在着嫉妒、不满、后悔等等负面情绪,可这才是人高尚的地方。
没有勇气去拥抱真正的人,只站在岸上指点江山的理论太多太多,这些年我越来越警惕自己制造这些豪华的精神资本。一旦明白这是终身的事业,我试着放松起来,换句话说,我不喜欢装逼了。我尝试在严肃的理论之外寻找斗争的框架,找到了写点东西、变装表演、解构精神资本的方式,来为性别议题找到更多的出口。
海子那句诗作结:“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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