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夏日時光(上)
1.
北美,紐約上州的夏天,夏令時開啟,日照豐沛,時間綿長。
開學典禮後,學生們從市區的禮堂魚貫而出,歡歡喜喜地坐校車回校本部。
汪筱琳跟室友一起上車坐了鄰座,後面突然有人敲椅子,轉頭一看,一人身穿白色亞麻襯衫,戴細邊眼鏡,是剛才在一群人裡面很熱情地自我介紹的男同學。
男同學叫陸寅浩,上海人,很小的時候因父母的工作關係去了日本,從此都在日本生活,但中文是母語,知道汪筱琳在上海工作過,甚至還賣弄了幾句上海話。
"怎麼又是你呀~"室友北京人,特別活潑會來事兒,故意拉長那個嫌棄的語氣。
"我跟著你們上來的呀!"陸寅浩跟著演,藏在眼鏡後的一對小眼睛嘻嘻笑著。
"為什麼呀?"室友繼續鬧他。
"我不認識什麼人,想跟你們白相(玩),可以帶上我嗎?"陸故意用洋涇浜的上海話回覆,倒並沒有輕佻的語氣。
汪筱琳本來不想參與這個無聊的對話,無奈被逗樂了,不自覺轉過頭去。
路上這三人聊著笑著,空氣變得熱烈。陸寅浩總能爆裂出厚實的笑料,矜持的南方人汪筱琳也放鬆起來。還沒到家,三人就說好,改天要約在汪筱琳他們家吃飯喝酒。
到了那天,米飯酒水混雜著廢話和笑話下肚,化學反應更加劇烈。三人興致勃勃聊至深夜,一時間性別變得模糊,離別的時候快要劉關張結義的味道。
2.
畢業前夕,陸寅浩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這兩年,確切地說,是這一年半的時間裡,他再也沒有跟汪筱琳說過一句話。偶爾在學校的餐廳遇到,即使是那種端著湯狹路相逢的場合,汪筱琳出於禮貌想要打招呼之前,就發覺陸的眼神從她周圍半徑兩米之外就游離開去,她不得不把話生生地吞了回去。
陸寅浩上課坐後排,下課馬上匆匆離開,不管是中國同學還是台灣同學的聚餐,他都不會出現,據說,除了全部人出席的場合,他只偶爾跟日本同學喝酒。同學有時談到他,汪筱琳被心裡的小刺戳了一下,故意問一句: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同學大都答:很神祕,不太懂。汪筱琳把這句話視為某種禮貌的否定,遂感到少許安慰。
一年半前,陸寅浩剛開始不理她的時候,她一度自我懷疑,拼命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他不悅的事情,想了半天,只有很瑣碎的一件事情,但總不至於致命傷,只好做罷,悶氣憋在肚子裡。
那天,汪筱琳下了課準備回家,那時剛來不久,她還沒有車,通常都搭校車回她住的校外公寓,但因為討論作業的事情耽擱了一會兒,超過了末班車的時間,她想,找同學搭便車好了。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陸寅浩,一陣子沒有跟他在網上聊天了,乾脆直接一個電話打過去。
"嘿,你還在學校嗎?"
"對,我還在。"
"你方便載我回家嗎?我錯過校車了。不急,我可以等你。"
"這個,我不太方便。"
"哈,為何?"
"對,就是不太方便……拜拜。"
汪筱琳呆在原地,耳邊一直回響著剛才電話裡那個慌亂又拒絕得很堅定的聲音。半晌,才品出一絲悵然若失的滋味,默默走出門去。
3.
自從在汪筱琳家聚餐之後,陸寅浩就不時在網上找汪聊天。從上海聊起,聊到學校,前任,星座,個性,喜歡吃的東西,各自聊對對方的觀察等等,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
"如果有一天你要死了,想要怎麼個死法?"有一天,汪筱琳問。
"妳想怎麼死?"陸寅浩反問她。
"我想在森林的小木屋裡,靠著溫暖的爐火,一人獨自死去。"汪筱琳答,"你呢?"
"我想像,那時的我應該是一個大將軍。在戰場上瀕臨絕境,敵人已經大軍壓陣……"
"……我把剩餘的士兵都打發走,然後一個人坐在營帳裡靜靜地喝酒,等待敵人殺進的那一刻。"
"呃……"汪筱琳心想,這人可真有野心。她最怕跟有野心的人打交道,但能跟自己不一樣的人交流,還真有趣。
兩人的距離在網路空間裡飛梭般前進,迅速進展成類似閨蜜的程度。之所以暫時不定義成更親密的關係是因為,兩人在學校裡真正遇到彼此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熱情互動。
秋假前夕,汪筱琳在網上跟同學討論要怎麼過,因為旅費的問題,先是拒絕了台灣同學的邀約,接著,就看到陸寅浩的訊息跳出來:我想這週開車去附近那個outlet買衣服,要一起嗎?汪筱琳一愣,問什麼時候,陸回說,隨時都可以,妳想要哪天都行。
汪筱琳一時拿不定主意。他要她決定時間,表示他只邀請汪,沒有邀請室友,這就有點尷尬了。
她室友那個熱情勁兒,很大程度上是他們三人聊得火花四射的催化劑。雖然網路上聊得很投機,但她不是很確定,只有他倆在一起的時候,會不會反而熱絡不起來。
更確切地說,那種熱絡的氛圍可以讓這兩人在安全的環境溫度設定下,毫無顧忌地展示個性,而不怕發生任何化學變化。現在要抽掉那個環境設定,確實是有一定風險。汪筱琳並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
想了一陣子,汪筱琳回覆道:我室友也想一起去買衣服,可以嗎?等了一會兒,陸回:好,一起來吧。
4.
還來不及好好消化陸寅浩對她態度的變化,一回神半年過去了。大家漸漸觀察到:陸寅浩上課坐後排,極少跟同學互動,學習小組裡永遠只有另外一個女生的身影,他總是跟在女生的身後一起去自修室,修到很晚,然後載女生回家。他倆對學業都沒有特別上心,更多是在找資源,目標明確地填補相關的資訊和知識,找投行的實習機會。他倆也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表現出任何親密關係,甚至有傳言說,女生對陸根本沒有好感,陸只是一直傻傻地當工具人。
不僅如此,他倆也從不出席那些暢飲打屁的同學聚會,只是獨來獨往,從來不給理由。同學自然也疏遠他倆,在背後默默指點而已。
汪筱琳躲在人群裡,甚少發表意見,也從來沒提起過她和陸寅浩曾經當過一陣聊天密友這回事。
暑假前夕,同學們紛紛開始找實習工作,這時才聽說,那個兩人學習小組已經找到投行的實習了,一個在德意志銀行,一個在花旗銀行。同學們私下討論說,這下任務完成,兩人總可以放心交往了吧!也可以參加聚會了吧!汪筱琳也如看電影般期待劇情的展開,希望看到這個曾經的朋友可以從大家眼裡的怪胎變成一個符合預期的正常人。他本來就是一個很有趣的正常人啊,她想,只是為何會變成這樣,她一直想不通,覺得越神秘,越期待謎底揭曉的那一天,只是會有那麼一天嗎?
轉眼間又一年過去,陸寅浩的兩人學習小組早已不再是眾人討論的話題。那個女生的朋友曾一度透露說,女生明確表示,他們不是男女朋友,眾人對此嗤之以鼻。但後來兩人到底是什麼狀態,也似乎無人關心了。汪筱琳有了穩定交往的男友,對她來說,這一對的故事如同沉入海底的小船,一開始岸邊人聲鼎沸,隨著小船漸漸下沉,人潮散去,汪筱琳偶爾想起這事的時候,心頭還是會隱隱發出疑惑的聲響,便留意一下海面下的動靜。幾次照面,想要拋一束日光下去,啟動一點日常,但陸從來不給她任何機會,有一次已經丟出了一個hi,竟然也沉入水底。無奈,便任憑小船沉至海底,不動之後陷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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