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向上——西藏之行#02
大部分寺庙都是如此,从山脚下走到依山而建的殿堂,我感觉已经耗费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攻略里说,来拉萨的第一天不要去爬布达拉宫,这座拉萨市区位置最高的建筑,无论从城市的哪个角落看过去,都能窥得它的身影。
好不容易,从山脚拾阶而上,站到了殿堂之外。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随意梳理散乱的头发,会发现往上还有一层阶梯。往往用木头制成,两旁的扶手已经被来往的人摸得锃亮。走在前面的是藏族妇女,身躯隐藏在厚重的藏服里,年纪较大,腿脚不太方便的样子。我站在下面,看着她们艰难而果断地向上攀援。
用攀爬来形容毫不为过,每爬一次,我都要在心底感概一句,为什么要把台阶修得这么陡峭?!神明啊,是在为这些虔诚参拜的人设置最后一道关卡,还是有意屏蔽那些不够虔诚的人?
可以想象,这些依山建的寺庙必然会依托着山势来布局。自然将所有的平缓都赠予了拉萨河谷,这些周边的山峦一个个势如破竹,拔地而起,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身姿似的,昂头挺胸。
跟在参拜的人群后面,紧握扶手,一级级台阶向上。下来时,更要屏住呼吸,害怕踏错。下山时感受到膝盖传来的压力,于是将所有的脚趾蜷缩抓地,害怕一个不留神从高处滚落下去。
面对高处,我们仰头而望,神灵就在那里俯视着我们,自上而下形成压迫感。扎什伦布寺里一尊世界最大的佛像,隐藏在黑暗的殿堂深处,我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差点被吓到高反。爬色拉寺的后山,看到庙堂在山谷间蔓延。气喘吁吁,在浑身是刺的灌木间穿行,若是没有当地一家人领路,我们或许会迷失在山间。时间有限,又畏惧刺的厉害,最终没能登顶,于是选择了一条路下山。山上的岩石被风化成小小的沙砾堆积在道上,脚下的摩擦力突然变小,要小心翼翼扶着旁边的石头才不至于跌落下去。
远处的悬崖边,有人席地而坐,孤独的身影带着几分洒脱。从山上看下去,整座城市像铺开的地毯,中间规则平整,偶有隆起,四角在山谷里蔓延。
南山更是如此了,这座位于城市南郊的山,相对高度四五百米,被修建成了一个成熟的公园。我们骑着电瓶车抵达山脚,遇到一个颇具威仪的大叔,大叔告诉我们,第一次爬南山公园的时候,他花了四个小时。我们心里有些发怵,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后背上,只爬两步人就开始止不住地喘气。把口罩摘了,让冰凉的空气进入肺部,身上开始出现细密的汗珠。路程过半,后面是连续的陡峭楼梯,每层倒是不高,人只能低着头默默走,然后路过那些坐在旁边休息的人。不要向上看,更不要向下看,远处,布达拉宫已经比水平视线要低了。
或许是阶梯已经修成,我们抵达山顶只用了一个小时,山顶空间是窄的,只有一条略平缓的山脊,往下看,拉萨城的布局尽在掌握中。在如此陡峭的地方,下山是很要命的,不敢看得太远,怕山顶的横风会把人吹下去。
我们好像一直在爬升,阿里一路上去,海拔越来越高。师傅每天晚上都要提醒我们,要不要氧气瓶。在这人迹罕至之地,一旦出问题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找到救援。但是好在一路都在车上,除了低温在消耗热量,没有多余的运动会让你迫切地需要氧气。
唯一的运动是爬古格王朝遗址,这座城市神奇地建在悬崖峭壁上,已经风化的建筑仅留下断壁残垣。山体上开凿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洞窟,应是当时人群供佛和居住的场所。遗址内的路有无数条,是的,你可以走进任何一个洞窟和残迹里去,但是到顶部只有一条人工修建的台阶。我在始一进门的时候,因为被那些奇妙的洞窟所吸引,便走错了路。
穿过一个个洞窟和房址,在峭壁间伸出头去,感叹王朝的统治者为何将住所安置在如此危险的地方。当时的居民若是有恐高症,可怎么正常生活?一边想着,一边往我所能看到的最高点前进。路不太好走,很多地方要手脚并用地攀爬,又或者那并不是路,只是黄色沙尘上几个凌乱的脚印让我毫无戒备地踏了上去。直到一堵黄色泥砖的墙壁横亘在眼前,我意识到根本没有办法走上前,而想要转头原路返回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路是不存在的,只有倾斜的壁面,和水泥砌成的蜿蜒向下的排水沟。向上,你只需要一点体力就够了,但是向下,你还需要勇气和运气。
我把相机套在脖子上,开始坐下来,并且确保自己的双手都有可以扶住的东西,然后一点点向下挪动,找准每一个深凹处下脚,全身每一块肌肉绷紧,精神高度集中。等我终于走到原来正常的道路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此刻自己的呼吸比向上攀爬时还要急促。
在西藏,是不用担心没有山可爬的。喜马拉雅山脉横亘在边境处,每一处隆起,都是一座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观景台相比之下就逊色很多了,虽然树立着海拔8848米的测量纪念碑,但这里毕竟不是8848米。所以它只能迎接一波又一波前来打卡拍照的游客,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我们站在山脚,看着被两侧矮山环绕住的珠峰,说,看起来也不是很难爬嘛。
这句话很快便被风吹散了,希望它没有被山里的神灵听到。
在等待夕阳落下的时间里,打开纪录片《高山上的夏尔巴人》。这片凹谷很快便被阴影笼罩,太阳一消失,风便凌厉起来,三个人蜷缩在一起,好像在感受着珠峰上面的寒意。
夏尔巴人为珠峰攀登提供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他们将物资背负到几个营地间,因为这些营地的缓冲,登顶才有了可能。那些在帐篷里睡眼惺忪的顾客,接过夏尔巴人递过来的热茶和热毛巾,感叹山上的条件太艰苦了。我们都嘟囔起来,这哪里是登山,这分明是度假嘛。
珠峰攀登的日益专业化和商业化让人忽视了这毕竟是和死神擦肩的活动。2014年的雪崩带走了16条生命,其中大部分是冲在前面的夏尔巴人。夏尔巴人在登山活动中分得最少的那杯羹,但那毕竟是一份比在家乡放牧和务农要高得多的薪水。让人唏嘘的是,他们拼了命地登山,只是为了自己的后代不用再去登山。
夕阳降临了,山脚下的游客一人占据着一个机位。遥远的山峰开始披上霞光,她是那么肃穆而宁静。所以你不会联想到3.3%的死亡率,联想到山坳的那些横风,冰瀑下的万丈深渊,96年那场空前的山难。
如果仅仅是远观,我们就会永远如此安详平和地观看,即便太阳下山后温度开始骤降,手放在外面会迅速冻僵,但这一切都在可以轻易忍受的范围内。然后你会止不住地想,上面是什么样子的?
从大本营到顶峰,共建设有四个营地,登山者在向导的带领下,先在大本营进行适应性训练,然后循序渐进。大本营,5300米;C1,5920米;C2,6400米;C3,7300米;C4,7900米。C1和C2间是让人恐惧的孔布冰瀑,攀登方式是用铝制梯子;C3和C4之间是洛子峰和珠峰之间的山谷,一般被称为南坳;到达C4,可以冲顶了。
攀登珠峰一直以来就是一场政治展演,19年,英国人希拉里在夏尔巴人丹增诺盖的帮助下从南坡登顶,而围绕着谁是登顶第一人的争论至今仍在继续。1960年,中国人王富洲、贡布、屈银华登顶,攀登珠峰成为了一项政治筹码;到今天,商业攀登已经使得攀登珠峰这件事情显得不再那么困难,也因此成为“有钱人的游戏”。2014年的雪崩事件,成为夏尔巴人追寻自身权益的起点,最终,尼泊尔政府妥协,夏尔巴人的诉求得到满足:停止登山,增加各项保障。2015年,尼泊尔发生8.1极地震,地震引发的雪崩造成了更为严重的伤害,登山季继续终止。
在下山的车上,我打开《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这是乔恩•克拉考尔对于1996年那次山难的记述。1996年,即便珠峰还没有到“人满为患”的地步,各大商业公司的进入也使得那一年的登山季格外拥挤。两个装备精良且经验充足的队伍在登顶过程中遭遇巨大的暴风雪,这次事故造成八人死亡。作者的亲身经历化为文字,阅读过程中数度有置身冰窖的窒息感。文中写,在极度缺氧地带,人的智力会下降到非正常水平,这也解释了多位攀登者在山顶做出不合常理的举动的原因。缺氧,失温,意识紊乱,清醒又混乱的描写,使得这个故事如同一场罗生门。
作者在发表了若干记叙文章后,收到了诸多角度的评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位死者的家人,她说:
而我所读到的,不过是你个人的自尊心发狂似的要从所发生的一切中努力寻找真。但你的任何分析,批评,判断,抑或假设,都不会带来你想要的内心平静。谁都没有错,没有人应该受到责备,每个人在特定时间,特定的环境下都尽了力。
而另一位夏尔巴孤儿的评论则更让人唏嘘,他的父母均在为登山队搬运物资的过程中去世:
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因为我认为它应该受到诅咒,我的祖先为了躲避在低地受到的迫害而逃到所卢-孔布地区,在萨迦玛塔的庇护下,他们在那里找到了避难所,作为回报,他们理应保护女神的圣殿免受外来者的侵扰。然而人们却背道而驰,他们帮助外来者探路,帮助他们进入圣殿,并站在她的头顶上,以胜利者的姿态欢呼雀跃,亵渎她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污染她的胸膛……
纯粹主义者们抱怨攀登珠峰已经成为政治和商业的秀场,但我又能切实体会到那些想要登顶的人的心情。行走在群山之间,听着耳边的风,除此之外便是亘古的寂静。英国登山家乔治·卡洛里的那句著名的“because it is there”,那是自我完成的偏执,是给予生命巨大的空虚以意义。人终究都是有自我毁灭的倾向,我们都在寻找一个体面的回归方式。
在这处自然的高原上,人为地打造了更多的高处,那些垂直向上的阶梯,那些倾身俯视的佛像,那些需要将头仰起90度才能看见的经幡。克服地心引力,人才能站到神灵所在的地方。山是这个世界的恒常,而最高峰,让我们得以无限接近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