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驕傲月:該出櫃的究竟是同志,還是異性戀?
獲得授權轉載自作者:恰帕斯東風電台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9960397/
編輯:Linshu
編按:
今年六月是石牆暴動的51週年,也是同志/LGBT/酷兒/性小眾群體的「驕傲月」(Pride Month)。然而,今日世界距離我們夢想中的彩虹烏托邦愈發遙遠。在西方國家,主流的「政治正確」和「粉紅經濟」不斷抹殺著同志運動的激進性。在中國大陸和香港,同志群體更面臨著雙重困境:一方面,對同志組織的打壓、言論空間的收緊,讓同志權益面臨著嚴重的倒退;另一方面,LGBT群體內部早已分化——年輕美貌的「中產階級陽光gay」們尚能在熟人社交圈中安全地出櫃、享有一份歲月靜好,更多的同志人群則陷入了不被看見、無法發聲的幽暗之中。
本文是對2018年台灣同志電影《誰先愛上他的》的評論。通過對影片中已婚女性、同志、孩子三個人物的深入剖析,作者指出:酷兒的政治潛力絕不僅是與異性戀「平權」而已;相反,酷兒如一面鏡子,映照出了資本主義社會下異性戀家庭的荒謬與逼壓。因此,同志的真正解放,必然同時是女性的解放、勞動者的解放、全體人類的解放。
LGBT電影如何避免真空尬秀?
講一個冷笑話。有一天世界動物保護協會(WSPA)的工作人員來到動物園,要求他們將關在籠子裡供游人觀賞的熊貓立刻釋放出來,因為一旦WSPA把某物種列入珍稀動物保護名單,所有人類就不應對它施以任何形式的虐待。動物園長說,熊貓在我們這裡比任何動物都受歡迎,如果你要帶走它們,最好借給我們一個新台柱。於是,WSPA給了他們LGBT。從此以後,動物園的生意更火了。
很不幸,近年來許多LGBT電影給人的觀感就像觀賞籠子裡的大熊貓那樣宜人。LGBT群體越來越多地從生活的復雜性中被單拎出來,在一個缺乏當下社會基礎的舞台上展示——我稱之為真空尬秀。這不是偶然現像,圍繞性少數議題,整個電影工業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類型片」產業鏈,獎項引導創作者們走「政治正確」的捷徑,越來越多的套路,越來越少的思考。產出了很多LGBT電影,但除去空發倡議的愛的贊美(愛沒有差別,指向平權)與罕見批判力度的訴苦(性少數的愛付出更多辛苦,指向包容),基本無話可說。一種豐裕的匱乏。
相比之下,《誰先愛上他的》做出了一個不容小覷的突破。影片上承李安的《喜宴》,將討論焦點放置在家庭、婚姻和性別的關係上。但相比《喜宴》全片設置的異國華人環境(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架空的舞台,諷刺的是這個舞台為對比東西方文化而搭建,卻沒有深入到西方和東方任何一方的當代社會結構,故而顯出表淺的東方主義),《誰先》根植於台灣本土社會,將同性議題放置在一個完整的社會環境中進行思考。於是我們終於看到同性戀原來也活在一個怕死要買保險、付不起醫療費、四處有人放高利貸的社會,而不是動物園。
女性之不幸,到底是誰的鍋?
同妻的痛苦是由她的同志丈夫造成的嗎?
《誰先愛上他的》並沒有拘泥於把劉三蓮僅僅呈現為一個同妻,一位被隱瞞性取向的同志騙入婚姻屢屢受傷的無助妻子,而是塑造成一個更完整因而也具有很強普遍性的市民階層家庭婦女的形象。
三蓮努力做一個公認的好太太、好媽媽,工作家務兩不誤無時無刻不在忙忙碌碌,全方位照顧孩子並把考試成績放第一位,為了孩子出國留學的前途而誓奪丈夫的保險金,但做一次「壞人」也要先到廟裡自我告解一番,連借酒消愁都會嫌酒貴而心疼不已。直到丈夫分居,她仍然抱有挽回的希望,不惜卑躬屈膝地討好,以為過得不如意,只是自己還不夠努力。
這種處理使得三蓮這一形象具有了更廣泛的社會意義。她代表了在異性戀社會的規訓下痛苦掙扎的女性群體,她們被要求在專偶制家庭中完成自己生育子女和照顧丈夫的「任務」,以維持社會再生產。而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由於女性必須更廣泛地直接參與到社會生產中去(才能維持家庭的生存),她們往往在家庭與工作中首尾兩顧,疲於奔命。因而,丈夫宋正遠(同志)在家庭生活當中缺席的設定,實際上是用一個特殊案例極致地呈現了異性戀家庭中的普遍狀況:女性承擔著重負。同志身份也並不能作為男性丈夫在這個男權社會利用優勢地位對女性造成壓迫的借口,盡管同志騙婚者的確有自己的苦衷。相比之下,指責同志丈夫的道德水准是失之淺表的。因為沒有婚姻不帶有根本上的欺騙性質,而愛是通用的誘餌。
同時,從簡單的倒苦水都只能找收費高昂的心理醫生,到無孔不入的輔導班廣告,我們在影片中看到了一個什麼都要付錢而人際關係崩壞的冷酷社會。因而,當那個到「男小三」工作地點自嘲式地吼出「我當初嫁給丈夫就是為了等他死,就是要他的保險金」的同妻呈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看到將一切都進行商品化的資本主義社會施加了多麼大的壓力在每一位女性身上。
最終,當三蓮在心理醫生面前提出了她那個「小」問題:「全部都是假的嗎?」這種從苦難的生活經驗中得出的懷疑,就具有了實在而強大的批判力。愛是假的嗎?家庭是假的嗎?努力就有回報是假的嗎?社會衡量價值的標准是假的嗎?他們允諾的幸福是假的嗎?影片就此將矛頭對准整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指出從來如此未必就是對的。既然社會的運作方式具有建構性,處在社會中的人就有改變它的權力和能力。
同志到底要平權,還是要解放?
在同志高裕傑那裡我們似乎看到不同於異性戀霸權社會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從人際關係到戲劇工作,高從各方面努力抵御著商品化的侵襲,在周身建造出一個小且短暫的烏托邦氛圍,並付出了巨大代價。而同志身份使他那套不大的居所成為一個長存的異托邦空間,家庭和婚姻不再是愛的歸宿。保留原樣的「他看過一半」的書籍則是這個異托邦的圖騰。
宋正遠正是向往著異托邦的自由,進入、退出,復而進入,並使自己的生命終結於此。宋留下的保險成為妻子三蓮和兒子小宋進入的鑰匙——影片正是圍繞這把鑰匙展開。我們看到,宋亡故後,他的異性戀家庭在接觸?進入?異托邦的過程中,走向了母子和解。這是影片賦予LGBT的希望:成為主流社會的鏡子,使異性戀在反照中獲得異質性的成長——而不是承認LGBT與他們有平等的權利。我們姑且不論母子和解的合理性,這裡對性少數議題的處理的確是迥異於於LGBT電影的一貫思路的。
今天我們已經習慣這樣來接受同性戀:「同性愛和異性愛沒有差別,愛都一樣。」在這種說辭中,家庭私有制下的性別規訓被輕易地抹去了,仿佛性少數不是這種制度的受害者,仍然願意充當異性戀社會所謂多元性的虛偽注腳;仿佛男性(而不只是gay)和女性(而不只是同妻)不是因為異性戀體系才被束縛在性別的刻板印像裡,從而衍生出不斷重復的壓迫和被壓迫。
應該「出櫃」的不是性少數,而是異性戀。也許基於這一點,《誰先愛上他的》不畏懼展現同志其實和異性戀面臨著資本主義運作的同源壓迫,這反而為性少數本身指出了一條強有力的解放道路。尋求更普遍的人類自由,在解放異性戀男性和異性戀女性的過程中,不斷革新自己的身份,要比乞求包容和用婚姻財產制度來捆綁情感關係更接近愛、尊嚴和驕傲。
也正是在愛的制度上,性少數蘊含著驚人的革命性。一個家庭為什麼不能同時擁有兩個父親和一個母親呢?又或者,家庭與家庭之間為什麼不能共有財產和親人?——想想那筆保險金。一個真正的「不用搶就擁有一切」的社會,一定是和資本主義社會迥乎不同的。
救救孩子?
孩子跳窗實際上意味著對現實秩序的逃離欲望
宋呈希是個好名字。在影片開始,他努力逃離來自母親的直接壓迫,之後借助保險金和由此而起的爭執,宋呈希走進了陌生父親的過往,並達成與母親的和解。他也許意識到,在這場喜劇當中,似乎沒有誰是純粹的「壞人」,不過也沒有誰能靠一己之力做一個純粹的「好人」。但真正的矛盾並沒有得到解決。母親之所以逼迫兒子學習,是因為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並不講愛。即便母子在電影結尾達成了和解,等待他們的仍然是揮之不去的壓力。
「不要互相打擾就是最好的祝福。」母親的說辭將孩子從那個異托邦推向這個殘酷的現實。的確,面對社會這個難以被改變的龐然大物,這對母子除了繼續遵守交通規則,又有什麼底氣作出另類的抉擇呢?峇厘島和出國留學,前者可以出現在戲劇舞台和父親寫下的歌曲當中,而後者才是現實通關路上能保證順利晉級的門票。因而,影片的結尾還是顯得中產知識分子氣。要知道,畢竟不是每個孩子都有一個能留下房產和可觀存款的父親啊。 實際上,三蓮和呈希在影片中所展現出的焦慮、困惑和無助,可以說實實在在地來自於台灣社會多年的集體情緒。曾經的經濟輝煌一去不復返,在與東亞其他地區的比拼中漸失競爭力,老齡化、少子化問題襲來,收入增長陷入停滯,物價高漲,壓力只會有增無減。
2017年,台灣當局強行通過「勞基法」修法,針對勞工群體的允諾從「周休二日」變成了「一例一休」,還砍掉了7天法定假日——這實質上帶來的是工時增加和加班費減少。另一邊,民進黨當局自2016年開始推行「同性婚姻平權」,一年後采取的方式卻是走上層路線——大法官釋憲,然而相關提案在公投中屢被否決。
兩者真的是無關的嗎?講一個故事:
在那個縣城的小賓館裡,我和他經歷了短暫的半個小時。他是修電工,老板盯得緊,午後只有一個小時的休息。一天從六點開始,七點工作,一直到晚間,沒有周末。他迅速地和我談他的家庭,他六歲的女兒,(一筆帶過他的妻子),然後掏出手機給我看他在網上給女兒准備買的玩具。沉重的開銷和房貸讓他喘不過氣來,並說多麼羨慕我一個人在大城市。說著,他穿起他那件買來作工作服的髒兮兮的交警隊上衣,馬上要離開。他的身體肌肉線條很美,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說話顯得低沉但不自信。那之後,我沒有再見到他。
所以你看,即便在同志群體內部,仍然存在著不同階層,並因而擁有不同壓力和困難焦點。同時,社會的不同議題糾纏在一起,它們集合在一個人的身體上,無比真實,無法分割。對於這些,電影工作者們至今展現得不夠,甚至在「政治正確」風向的驅使下有意回避。而《誰先愛上他的》作了一個有效的嘗試。不過對於LGBT,我們至今仍然知之甚少。因為對於女性的解放,勞動者的解放,所有人的解放和自由,我們仍然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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