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82年生的金智英 》碰上《 婚姻故事》裡的寡姐,她們需要的不是女性主義….
隨著冰島第一起確診案例出現,4月去冰島旅居的計畫,跟極地的冰一起融化了。時間發酵的不可抗性,使我長出了斜槓的新芽,在春天台北的小花園裡。我游離地思考著,三兩天給新點子澆個水,保持陽光與心都不過熱地映射,它們才能健健康康。
世界給了我一段不准急躁的時間。
「我們一起做些什麼呢?」
「做什麼都好」時間說。「不然先跟我聊聊人類吧。」它緩慢地打了個哈欠。
那天我站在陽台望著夕陽飲下一口百無聊賴,想起了金智英。她後來怎麼樣了呢?在那個釋然的微笑後,醫生有好好聽她說話了嗎?我想打電話給她,約她一起下午茶,或許還約上《婚姻故事》裡的寡姐。
提到《82年生的金智英》和《婚姻故事》這兩部電影,一般人會談到女權。但奇怪的是,即便我發現她們正在水裏逆流行走,也沒期待女性主義像救生圈一樣浮在水上。我甚至覺得,讓金智英和寡姐來一場下午茶,她們兩個聊的也未必是女性主義。
她們只會聊人生裡的難,或許先客套戒備或許等待一次放鬆的轉折後,接下來,彼此共情 (Empathy)。
我覺得。那才是她們真正需要的。
Empathy,近年在國外被神化成一劑萬靈丹。比起翻譯為同理心,「共情/共情力」這個詞更貼近Empathy的核心:是一連串的傾聽、提問、理解以及行動。你不會止步於情緒上的感同身受,你希望(尤其與你珍視的關係)深度連結。
引用哈佛大學教授/心理學家 Arthur Ciaramicoli 的一段話:
大多數人都認為共情是對他人的感受和想法所產生的自動情緒反應。這裡「自動」一詞很重要,因為我們把共情看作是對他人的痛苦、喜悅、悲傷或恐懼所產成的一種瞬間自發反應。這樣看來,共情就是一種順從性的情緒。但其實不是。共情並不僅僅只是「我理解你的感受和想法」。
那麼是?
Arthur Ciaramicoli 舉出了一個例子。美國校園殺人案發生之後,其實大多數民眾表現出的都是同情而不是共情,同情是為了安慰他人,而共情則是理解他人。共情需要在情緒上保持一定的距離。民眾同情受難者,將悲傷、恐懼和憤怒,投射到兇手的母親上,輿論肉搜出她在槍擊案發生兩天後還去了一趟美髮店,彷彿找到集體聚焦的靶心。當時,媒體訪問了一個牧師,希望他能對兇手母親冷血的傳言做出回覆。牧師的回答非常簡短,但切中要害:「我們對這兩個家庭的了解還不足以讓我們做出判斷」。
「我們對這兩個家庭的了解還不足以讓我們做出判斷」
這句話道出了共情的核心。共情的核心是理解,只有在理解之後才能給出解釋。在努力理解的過程中,共情會提出問題,並且拒絕那些過快的回答。共情最有力量的說法之一就是「我不知道」。鑒於現有答案太過草率或片面,共情會促使人們開始去尋找方法來擴展整個畫面,以建立更全面的理解。
共情不只是與一個人的情緒產生共鳴,而是真正地嘗試去理解他。正因爲需要大量的內心探索與對話,我認為它最適合應用在一對一親密感領域,給絕望的人以希望和安慰,修補因誤會而受損的關係,讓失去自我的人重拾自信、信任和信念。但共情不該被神化成日常讀心術,或隨便都能向陌生人施展的魔法。
現在,讓我們回頭看看金智英
我喜歡電影的設定,金智英沒有什麼戲劇性不幸的遭遇,但即便如此,這個時代的她依然被抽取了生氣;如果沒有像壞人一樣的角色可以怪罪,那問題是不是出在自己呢(?)。82年出生可能是比媽媽出生時更好的年代了。卻也是更茫然的年代了。
電影播出時,南韓隨著#metoo反作用力正好掀起了厭女風;甚至因為劇情有個體貼的丈夫,被網友質疑金智英「命已經夠好了」不滿足什麼?我將自己向她傾斜,她的呢喃在腦袋裡攪拌,金智英的無力感是來自選擇與人生呀。靈魂深層地自責與自我懷疑,又哪裡分男分女呢?
當金智英被當作有精神分裂,開始以其他人的口吻與自己說話時,我希望有人告訴她,她只是正在做5歲大的小孩可能都會做的事情,用一種鏡映的力量安撫她自己。
一個小女孩生病時,她會學著媽媽溫柔關愛的語調,拍著自己的背說:「噓,沒事的。媽媽會照顧妳的。」小孩會重複媽媽曾經在不同情況下跟她說過許多次的話,以此來照顧自己。
我們鏡映出世界告訴我們的自我價值。我深信金智英是被愛的,她變成自己的母親、自己最好的朋友、離開人世的外婆,她讓那些愛她的聲音成為她自己內在的聲音。在她需要被傾聽的時候,站在迷宮中央尋找出口的時候,(或許是錯誤的但是至少)找到與自己共情的方法。
看金智英時,我看見的是一個心理低潮的人。她撕裂然後縫補,她若無其事。低潮可能來自職業、性別、家庭或者其他會疼的傷口。她心中空落落地,但她的低潮並不是女性專屬,任何不公事件都有機會變形成另一種男性版本。她需要的,絕不是撕下一個標籤,再貼上另一個標籤。
或許,作為一個人,她真正需要的是有人尊重她,把她說出來的故事當作是獨特的(甚至不要被我們當作泛化的當代女性符號)。告訴她,每個人都是一個複雜的特例,她並不是所謂「典型現代女人的遭遇」。
當她推開門走向醫生,我希望我能以相信鏡頭分析的方式去相信一絲希望。去期待精神科醫生不會過濾和簡化,不會那麼容易地宣布一個人屬於「憂鬱症」或「人格障礙」。她不是一句總結。我希望那扇門,通往耳朵。
「嗨金智英,我是Nicole」
這是我送金智英的另一雙耳朵。
「好了那麼」寡姐會微笑地對金智英說,「請從頭告訴我妳的故事?」
我想讓金智英認識Nicole (寡姐戲裡角色名),因為《婚姻故事》開始不到1分鐘,當男主角站在愛情的終點上回望起點,他想起Nicole的第一句話就是:She really listens when someone is talking. (別人說話時,她會認真地聆聽)。
《婚姻故事》是一枚射程驚人的溫柔炸彈。以至於我完全無法討厭那個極具個人魅力卻不知道自己如何傷害到老婆的男主角Charlie。
而Nicole,Nicole她充滿自信,她充滿了演員變形與共情的超能力。她聲音裏甚至有些特別的重音,讓我想起一座滑翔翼。
她熱情外放、關心他人、游刃有餘,可是還是習慣將自己的視角擺在了權力低位的那一方。每當我倒帶回她與律師的初次相見,那些為愛辯護與內部瓦解,我都忍不住要去想,或許Nicole並不是真的想結束婚姻,她僅僅希望有一次被理解的機會。
在婚姻裡很多感覺都可能被忽略,唯有離婚是一件無法被忽略的事情,因為它涉及關係裡各自的利益。
如果Charlie學會像律師那樣在沙發上傾身面對她聆聽,在她哭的時候遞上衛生紙提問「告訴我那是什麼感覺?」給她答不上來只能哭得紅鼻子的時間。她會不會把對律師說的,都透露給Charlie聽呢?
“ She/ He is competitive.” (她/他很好勝) 這是他們唯一一個描述對方時重疊的形容詞。
或許在影片2分09秒已經給出了答案。
又或許在影片2小時09分有了反轉的線索,
“ I fell in love two seconds after I saw him and I will never stop loving him, even though it makes no sense anymore.” (我見到他兩秒鐘就愛上他了,我永遠都不會停止愛他,儘管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理解為
/如果當時你開始嘗試提問並理解我。那便是我為你留有的餘地。/
這是《婚姻故事》的尾聲。
至於下午茶,故事不會停在這裡,Nicole會花比《婚姻故事》多一倍的時間,生動地說起自己在洛杉磯助跑後起飛的一切,包含那部獲得艾美獎最佳導演提名的影片。用她聲音裏甚至有些特別的重音,沖刷掉遺憾的主旋律。金智英圓滾滾的黑眼珠,偶爾會發出一個拉長又驚奇的母音,說她此刻就想去找一支筆。
就到日落為止吧,花長長的時間專注地Empathy。
她們傾聽,她們對視,她們擁抱。
Nicole會告訴金智英「妳先是個人,然後才是社會角色。」
金智英會告訴Nicole「妳能去到比妳想像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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