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夏日時光(下)
5.
畢業前的最後一學期,汪筱琳跟好友周芳潔同選了一堂市場行銷課,自然結成一個作業小組。兩人上完課,留在階梯教室,正討論打算尋找其他組員,陸寅浩突然走上前來。
"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汪筱琳大吃一驚,一時語塞。
周芳潔仿佛見到鬼,但臉色一變,馬上接:好啊!
陸寅浩又回頭指了指那個女生,說:她也可以嗎?
周順勢做出輕快的回應:當然,我們四個剛剛好!
那兩人消失後,汪筱琳馬上瞪大眼睛看著好友說:妳倒是反應挺快!這什麼情況?周芳潔也跟著瞪大眼睛說:對啊,這是什麼鬼故事!
本來預計那兩人不會很認真做作業,只是要借她們的答案,然後把時間拿去社交,找工作之類的,沒想到,有幾次陸寅浩還先主動把做好的作業發過來,說,給你們參考一下。
然後很明顯地,事情突然就起了變化,仿佛一瞬間海水升溫,海平面上升,沈船突然浮了上來,所有人都感受到驚嚇,但所有人都故作鎮定,對這樣奇蹟般的回歸拍手歡迎。
有一天,陸寅浩一個人突然出現在同學聚會上,跟大家談笑風生。汪筱琳遠遠看著,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既沒有覺得不自然,也沒有覺得困擾,她知道他身上有一個開關,只是這個開關的狀態現在改變了,或者說,在這群人的面前,他選擇改變了。她激動地心想,終於要揭曉答案了嗎?但是,她知道沒有人能夠在這種場合,或者說,沒有人有立場提出這樣的問題:你之前是怎麼回事?她只能從中默默觀察,得出結論。
一直以來,陸寅浩從來也沒有跟人交惡,沒有正面衝突,只是遠離人群。很微妙的一點是,別看陸寅浩一秒就能進入社交狀態,但這人身上有一股冷酷的氣場,那種連最愛開玩笑,最會嗆人的同學也不想要開門見山地提及過往,以免冒犯他,討個沒趣。一方面,他身上時而會開啟那種嚴肅而恭良的"日本"氣質讓人敬而遠之,以商學院學生一切以找工為目的的標準來看,這一對戰績卓越的"夫妻檔"確實讓人覺得無可挑剔,另一方面,對一個在大家看來被發好人卡兩年卻依然沒有退縮的人來說,這件事情已經從可憐的笑話變成了嚴肅的壯舉,以至於連開玩笑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汪筱琳想著,正要加入幾個女同學聊天時,陸寅浩突然走了過來,主動打招呼。
"妳們女生在玩什麼呢?"
"唉唷,難得你這麼親切,願意來找我們玩。"周芳潔心直口快。
"什麼話,我一直都很友好啊!"
……
一番太極拳打完,一群人才緩緩走去吃東西。
一晚上的人頭交錯之中,陸寅浩終於跟汪筱琳打了個照面,有了單獨交談的機會,他熱情地對她綻開一個微笑,說:"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再去妳們家吃飯喝酒去?"
6.
事隔兩年,汪筱琳和室友,陸寅浩,這三人終於又坐到了同一張飯桌上。
酒菜碗筷擺好,你來我往的玩笑話熱身了大半天,室友終於切入正題。
"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就是普通朋友啊!"
"去你的吧!真的什麼都沒有?"
"讓妳失望了,真的什麼都沒有。"
室友朝陸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汪筱琳忍不住插了一嘴。
"她不喜歡你?"
"她說對我沒感覺。"
室友馬上瞪大眼睛,啟動情緒馬達,大推了一把。
"真假!我們都覺得你挺可愛,挺會來事的呀!"
"謝謝謝謝!"陸寅浩笑得像個篩子,感覺八百年沒這麼快樂過。
"但她覺得我很無趣。"他又補充道。
"怎麼可能?你這麼好玩!哈哈哈……"汪筱琳剛說出口,覺得有點衝太快,忍不住大笑自己的直白。
"我有一個問題,就是在她面前,我無法像跟你們這麼自在的聊天。”
"在愛人面前太緊張?"
"是。而且我根本沒有機會開啟什麼輕鬆的話題,我們總是在討論工作的事情,學習的事情,所有嚴肅的事情,沒有那個氛圍。"
"你總有嘗試開啟吧?"
"有啊,但不知為什麼,效果都不太好。"
"那就是女生在抗拒。"
"也許吧,反正我感覺,魅力都施展不起來!"
"簡直就跟一頭困獸一樣。"
"差不多。不過我真的很喜歡她,就不計較這些了,就專心陪她讀書,找工作,反正我也需要,她也有這個需要。"
"就在一起了。"汪補充道,並朝陸擠了一下眼睛。
"哪像妳啊?很快就交新男友了。"陸突然調轉槍口。
汪筱琳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尷尬,趕緊又轉回去,
"說你呢!"
"可惜真沒有,"陸苦笑了一下,"我們就算是……"
"是什麼?"
"革命友情吧!"
"你可真能忍。"
"不忍不行啊,你說我能怎麼辦?"
"就放棄啊,她有這麼好嗎?"
"我一開始只是覺得,她是個很認真,跟別人很不一樣的女生,我很想幫她,後來就陷進去了。某種程度上,我是個很頑固的人。"
"嗯……"本來想要出手打擊,結果兩個女生都陷入思考。
"很不一樣是哪種不一樣?不像我們這麼不積極嗎?很像你這麼有野心?"汪講出長久以來的觀察。
"不要給我陷阱啊!"陸笑出來,但隨即收斂笑容,"結果慢慢發現,付出得越多,就越無法抽離了。"
"革命友情如大山啊!"
"你這叫做是,一葉障目!"
"是是是!"
兩個女生一唱一和,陸寅浩直搖頭,拿她倆沒辦法,只好吞下一口酒。但長久壓抑的話說出來,心裡感覺輕鬆了很多。
年輕人的情感交流如此劇烈而熱情,時間凍成的冰,仿佛一時之間就化成了一攤水。
陸寅浩帶著愉快的微醺的情緒,在月光下慢慢走回家。
7.
那頓酒水之後,汪筱琳覺得輕鬆愉快多了,小船浮出水面,心裡的那處陰影消失殆盡。只是想起前後種種,汪筱琳還是覺得陸寅浩對她的態度對於生硬,跟他行雲流水般的社交禮儀相去甚遠,她覺得疑惑,但並不痛苦,於是把它當成是推理小說一個未解的線頭,先擱置在無數代辦事項的層板上。
夏令時開啟,讓人感覺時間充盈了起來。一天傍晚,校外活動後,很多同學繼續留下來參加餐酒會。汪筱琳和少數幾個沒打算參加的人走出活動場地。汪筱琳意外地發現陸寅浩的身影。
"怎麼今天不用當護花使者?"
汪筱琳注意到,那個女生有留下來參加酒會。
"她要參加……呃,其實最近我們比較沒有在一起。"
"你終於想通了嗎?要放手了?"
"算……是吧!最近找工作也挺忙的,沒想那麼多。"
"是喔!找的差不多了,所以不用社交了?"
"都在進行中,但我覺得這種餐酒會沒啥用,就不浪費時間了。"
"哈!"
不知道為何,他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有點拘束,畢竟少了室友在中間鬧騰一下,兩人聊天的工作溫度還沒那麼快上來。
"妳……要一起吃飯嗎?"陸寅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直接丟球過來。
汪筱琳非常愉快且順手地接到球。
"好啊!吃什麼?"
"我想吃河邊那家很有名的可麗餅,我從來沒吃過。"
"我也沒有,那就去那家吧!"
汪筱琳暗自竊喜,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機會一起吃飯,倒不是有什麼其他心思,而是她覺得他倆真該坐下來好好吃個飯,聊一下過去那件事。當然,能不能順利聊到那件事情,她還沒有把握。畢竟,要用什麼態度來提起呢?態度重了,顯得小氣,態度輕了,怕他順水推舟唬弄過去。
"妳把車先開回去,我也回去放個東西,待會兒去妳家接妳,開一輛車過去就好。"陸提議。
"也好。"汪心想,還搞得像回事兒一樣。
到了餐廳坐下,汪筱琳看了一眼窗外,暮色剛起,夕陽在空中調和出淡紫色的光。兩人在臨河的小餐館相對而坐,空氣安靜而沉穩。
汪抽出一張紙巾來擦手,發覺陸笑嘻嘻看著她。
"你笑什麼?"
"我笑,這竟然是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單獨吃飯。"
"對啊,原來我們這麼不熟。"
汪筱琳故意用嗔怪的語氣,想要開啟那個塵封已久的話題,陸寅浩卻先發制人。
"你是不是很奇怪,當初為何我要把你放進冰箱,冷凍起來?"
陸這一奇怪的問法,汪筱琳卻馬上聽懂他的意思。故事時間到了!她感到熱血直衝腦門,只得逼自己冷靜下來,好仔細聽他的說法。
"對!到底……"
"對不起啊!"
汪筱琳手裡正攒著紙巾做成的紙團,條件反射一般順手就朝陸寅浩的頭輕輕地丟了過去。紙團擊中後蹦到了桌上,兩人笑成一團。
"我承認,一開始我很喜歡妳。"
"然後突然不喜歡了?"
"我邀請妳出去玩妳還叫上別人。"
"藉口?"
"後來遇到她,就瘋狂喜歡上她了。"
"朝三暮四是吧!"
"我能感受到差別,你是我第二喜歡的人。"
第二喜歡的人?汪筱琳忍住沒有笑出來,這種事情是可以拿出來說的嗎?
雖然人可以喜歡不止一個人,就跟其他的愛好一樣,當然也可以有不同喜歡的程度,但對著沒那麼喜歡的人說出,沒那麼喜歡,第二喜歡,到底是一種安慰?還是算一種殘忍?已經見過小船沉入大海的人,有朝一日看到日光下的殘骸,都算是一種安慰吧。汪筱琳想。
"那你還是可以對我保持友好啊?"
"不行,我無法照料同時喜歡兩個人的感覺。"
"……"
"就是因為妳是第二喜歡的人,會讓我分心,我才必須要把妳關進冰箱,很抱歉!"
說完這句,他把頭垂下,汪筱琳面前出現一顆黑色的頭,像個碩大的果子掛在樹上。
汪筱琳皺了皺眉頭,露出見鬼的神情。
"你好怪。"
"這樣很怪嗎?那你能理解嗎?"
"呃……我好像可以理解。"
汪筱琳最大程度地開啟想像力的開關,瘋狂運轉了幾圈。
"但被冷凍起來,真的很不舒服。"
她原本想要裝豁達,作事過境遷的樣子,卻因為陸短短幾句的橫衝直撞,感受到心裡的那堵牆,逐漸柔軟下來,垂到了地面。
"這頓飯我請妳吃,跟妳賠罪。"
陸寅浩給汪續了一杯水,這頓飯往下,就沒有再說這個話題了。
8.
六月如終點線若隱若顯,汪筱琳蹲在路邊,看著發燙的路面:一邊是朋友們即將離開的路,一邊是自己要走的路,兩邊都看不到頭。
外國人有三個月的寬限期,可以找工,也可以留下來做其他事情。汪筱琳開始準備會計師考試。一天從打開電視看新聞開始,中午吃簡單的午餐,常常是辛拉麵加蔬菜和肉腸的組合,跟已回國的男友視訊說晚安,下午繼續投入數字和法條的海洋,傍晚的時候出門採買,有時約留下來的朋友吃晚餐,回家後繼續念一點書,臨睡前允許自己追劇放鬆一下。即使是這樣平淡的生活節奏,也因為隱隱的壓力,前額長起了痘痘。
陸寅浩則繼續投入他的找工。一天晚上,從紐約參加完校招會回來,疲乏地躺在床上時,突然想給汪筱琳打電話。他猶豫了三秒,還是打了過去。
"怎麼了?"
"剛從紐約回來,累死了,想找個人說話。"
"女朋友不接電話?"
"唉唷!哪壺不開提哪壺,好好聊啊。"
"好……說吧,受什麼委屈了?"
時間仿佛又回到兩年前,雖然情形變了:大多數時間,都是陸寅浩在講,汪筱琳在聽。
講到最後,兩人都困了,互道晚安後,蒙頭大睡去。
這以後的很多天,他們延續了這樣的模式,睡前講一下各自發生的事情,有時也聊一下別人的八卦。
有一天,汪筱琳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女朋友是不是從來不會跟你聊這些沒有營養的東西?"
"是。"
"難怪我是第二喜歡的人。"
"第二喜歡的人沒有不好啊!跟第一喜歡的人相處,壓力很大啊。跟第二喜歡的人在一起,比較快樂。"
"雖然我是不介意這種說法,但一般人聽到,應該會很想揍你。"
"我知道啊。妳已經有男友了,應該不介意當我第二喜歡的人?"
"神經病啊!"
"哈哈哈哈!"
一陣子之後,陸寅浩在芝加哥找到了一份工,很快就搬了過去。汪筱琳為考試做最後的衝刺,感覺身體已經負重到貼近大地了。他們最後一次對話,陸寅浩開心地說:這邊的生活整理得差不多了,有空來芝加哥玩!直到考完試,汪筱琳才正式回覆了這條訊息:下週去玩可以嗎?本想嚇他個措手不及,找藉口推託。誰料陸很快回:沒問題,歡迎!
9.
北美的秋天,午後的陽光依然濃烈。汪筱琳站在浴室的鏡子前,依次檢閱了一下前額還未消退的三四顆青春痘,外加一些殘餘的痘印,輕嘆了一口氣。
毀容歸毀容,但多留下來一季的目的完成,會計師考試是通過了。下週要去芝加哥玩,接著去紐約處理簽證的事,可以好好休整一番再回去,她心想。
在鄉下待久了,儀容很是自在。一人出門買菜,一律素顏。扯一頂鴨舌帽戴上,順手拿了零錢包,就走去停車場。
開在熟悉的亨利埃特大街,兩邊的行道樹已經浮現秋天的味道,不時有黃色的樹葉落下,打在玻璃窗上。想到眼前只有去紐約這一件待辦事項,她感覺到生命中從未有過的輕鬆。
眼角瞥到對向有一台紅色的皮卡好像要轉過來,但我是直行,她心裡想著,開過去就好。
嘭,嘭嘭!
方向盤上白色的氣囊瞬間沖出,她本能地縮成一團,一股熱氣從車裡冒出。她等那個衝擊力道過去後,才緩緩抬頭,透過車窗朝外看。
那台紅車上走下來一個有點年紀的白人,嘴裡大聲叫嚷著什麼。她感覺了一下身體,沒有痛的地方,能動,想打起精神跟他說,我是直行。他上來跟前,敲了敲車窗,她勉強搖下,"小姐,是紅燈,你闖紅燈!"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前方,感覺很生氣,但沒有無理取鬧的樣子。她吃了一驚,但回憶了一下腦中最後出現的畫面,"不,是綠燈!"
他指著右邊人行道上停下來的人,"你問他們!"有一個婦人臉色沉重地對我擺了擺手,"小姐,很抱歉,剛才真的是紅燈。"
她感到一陣虛弱,有點暈,抬頭向上看,就在不遠的前方,高高掛著一個信號誌。但她明明之前看到的是遠遠的那個。
啊,該死的鴨舌帽!她在座位底下找到了它。丟開它的那瞬間,感覺右手手腕一陣刺痛,原來是被安全氣囊燙出了好幾道水泡。
回到家,汪筱琳慢慢摘下帽子,在沙發上躺下,心跳得很快。半小時幾,想起什麼,打開手機,傳了一條訊息給陸寅浩:抱歉,我出了車禍,人沒事,但我這週還得去法庭,去不了你那邊玩了,謝謝你的邀請。許久,陸回覆了一句:明白,人沒事就好,好好保重!再見!
又過了幾天,陸又傳訊來:能幫我在學校紀念品店買個東西寄給我嗎?走得太匆忙,什麼都沒買,還有……可以的話,也寄一張妳的照片給我?汪筱琳嘆了口氣,回覆:好的,沒問題,把地址給我吧。祝你在芝加哥一切順利!
她感受到人生中有某段時光在溫熱的空氣裡變形,震盪,然後倏地一聲就消失在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