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元帥、Tapani。

私の部屋,世界、歷史、人的万華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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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ńg kheh-á(軟盒)一包。大冰美,兩包砂糖、兩顆奶油球,替我lā tsi̍t-ēㄟ……」櫃台裡新來的弟仔臉很臭,看起來才剛退伍不久,應該沒見過世面。哼!我可是「大元帥」呢。

「余清芳,害死王爺公。王爺公無保庇,害死蘇阿志。蘇阿志無仁義,害死鄭阿利。」

猥瑣、賊頭,死盯著遊客不經意露出的渾圓酥胸,踩著輕浮、無才(bô-tsâi)的三七步,甫走出中正路市場的小余,頓時覺得飢渴難耐。慾火燒心的炎熱遐想,七月半的玉井街頭,似乎連夏日僅存的一絲涼風都顯得如此異常詭色又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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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朝陰溝吐了口痰,疾步衝過省道上的紅燈,又碎嘴對著按喇叭的貨車司機罵了句粗話後,他想起了前晚道壇上吳師父的指點,還有……


老蘇寄給他的LINE訊息(是假的吧?phiàn-siáu-ê?)


「我(lín-pē)……是『大明慈悲國奉旨平台征伐天下大元帥余』的金身轉世?」


摸摸休閒褲,拿起手機,hiau-hīng喔,每次臉孔識別都會tsáu-tsing。蘋…蘋…還不如阿利他家盛產的suāinn-á;笨拙地刪除掉一些推播的廣告訊息後,好不容易,小余終於點進去老蘇的聊天室。


西元1915年,南國福爾摩沙,也就是旭日旗依舊高懸寶島的大正四年7月6日,出身民間傳統信仰,自封「大明慈悲國奉旨平台征伐天下大元帥余」的余清芳(1879-1915),憑藉日寇侵台已逢二十載,數算氣數盡失之理由,在當年府城(台南)的西來庵五福王爺廟,以一篇《大元帥余告示文》為號召,率眾發起大規模的武裝起義行動!也就是今日台人所熟悉的……

「西來庵事件」!

余清芳檔案照
西來庵舊照

此一抗日行動,乃日本帝國往昔治台半世紀的殖民史上,第一次遭遇有組織的宗教力量反抗運動,又加上雙方激戰之處乃位在當時府城山區的「噍吧哖」(Jiàobānián;ㄐㄧㄠˋ ㄅㄚ ㄋㄧㄢˊ;Tapani,今台南玉井),所以此起義亦被稱做為「噍吧哖事件」……


但,余清芳的揭竿起義,卻也是最後一次,由平地漢人(包括部分原住民大武壠族)所發起的武裝抗日行動!


話說從頭,在清領時期的南台灣,地方上有不少自營的小型製糖廠,透過自行買賣甘蔗,自產自銷砂糖,圖個安穩的日子;此外,中南部也有一些樟腦商,自行招募工人上山開採樟樹,然後提煉販售,大家與清府倒也相安無事……


可日本帝國入台之後,總督府為求資源有效控管,於是將製糖工程企業化與壟斷化,也宣布林地若無產權或相關持有證明一律收歸國有,禁止私人繼續開採。兩個大動作,明顯限縮了台人的獲利空間,再加上西元1913、1914年接連的颱風侵襲,農產受損,白米跟砂糖價格快速高漲,民怨也跟著不斷上升……


尤其長居噍吧哖一帶的農民生性剛烈,除了常在農忙之餘練習武術陣頭外,更不時傳出鄰里間互看不順眼的小規模械鬥……


「余仔,歐國杯八強,kha-kiû,你要不要Khiàm tsi̍t kha?」

「好喔,我teh德國跟葡萄牙,一注十萬,看起來贏面較大!」

小余自得意滿地掛上電話。


早先擔任過警察,但因涉嫌詐欺而遭官府開除,據稱懷恨在心的余清芳,起初是在亭仔腳王爺廟(現址為台南市中西區青年路121、123號附近),以羅教(無為教)嫡系法脈之宗教領袖自居,更表示自己親受五福大帝諭令神示,除了有神功靈體加持外,手裡也握有「純陽仙祖」呂洞賓加持過的山中寶劍,不只能夠呼風喚雨、得令山河變色,進一步還能隨時「召喚」中華帝國要臣袁世凱與北洋大軍跨海助陣。


「nńg kheh-á(軟盒)一包。大冰美,兩包砂糖、兩顆奶油球,替我lā tsi̍t-ēㄟ……」

櫃台裡新來的弟仔臉很臭,看起來才剛退伍不久,應該沒見過世面。哼!我可是「大元帥」呢。


余清芳也掌握了當年台人多數民智未開的缺點,大力鼓吹以捐獻,也就是購買西來庵祈福靈符的方式來消災解厄,而且若轉賣給親朋好友的話,信徒還可抽取原售價三到五成不等的傭金,等於是在府城一帶建構起了上下一心、宗教財團似的傳銷管道。


余氏同時對外宣稱,若南都庶民齊聲響應反日行動,順利擊退日寇,他將在取得治權後,採取一系列的土地改革政策,用類似社會主義的手段,將沒入的日本官府土地賜給所有參與革命之人。在滿懷良田萬甲,未來更可能使婢差奴的富貴大夢驅使下,反日殺敵,人人發大財的教義?利益?大大煽動了台人的情緒。


是啊!能夠當地主,誰還想當長工?能夠當AI王,誰還想被割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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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的咖啡差點噴了出來,一旁低聲談論土地開發的禿頭西裝男也轉過來瞪了小余一眼。本來想回敬個禮貌性的「嗆聲」,但看到店門外的黑色龐然大物:LEXUS LM……還有擋風玻璃上「立法院」、「市議會」的通行證時,他連忙深吸了一口氣:

「嘿呀,現在的廣告真是無奇不有,sam-pat ting-tong。」

股海?我不要被「填海」就好了……即使離岸風電快速成長,可海線(hái-suànn)的消波塊(bah-tsàng-kak)永遠不嫌少。


插曲:

據說余氏在宣布起義之前,預先將所有的「革命黨員名冊」藏在西來庵的神像底下,期盼神明能庇祐起事者。但後來因參與者日漸增加,名單越疊越高,余清芳怕意外壞事或走漏風聲,所以一度將名冊取走,但後來考量最危險的地方或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於是他還是將厚厚的名冊放回神像底下……然而,神像莫名長高或變矮的詭異現象,不巧被一名常至西來庵附近走動探訪的日警察覺到,他趁著余清芳不在寺廟時悄悄移動神像,結果果真發現了壓在下頭的名冊!傳聞日警用手抄的方式備份名冊,掌握了起事者的身分,也有一說是日警回報長官,結果大隊人馬封鎖了西來庵,確定余氏等人的謀反事證。


雖然官府事先已掌握了余清芳一幫可能意圖謀反,且可能自中國請求更多奧援的情資,檢警相關單位也同步開展拘捕行動,但經過一番集結的余清芳、羅俊、江定等人,依舊在八月初以奇襲之姿,攻擊了南庄、大目降(台南新化)等處的官署與警局,除殺害多名日警與眷屬外,還放火焚毀派出所,亦順利在府城山區組織了武裝勢力圈,足足吸引了超過千名的有志壯丁共同加入余氏的「大明慈悲國」行列。

「大明慈悲國奉旨平臺征伐天下大元帥余示諭三臺萬民知悉,天感萬民,篤生聖主,為民父母,所以保毓乾元,統馭萬邦,坐鎮中央……」


但很快的,隨著官府上報,駐守臺南的日軍守備隊步兵、砲兵與憲兵等掃蕩令一出,看似聲勢浩大、氣勢凌人,但空有口號卻任何無戰略可言的余氏,逐漸展露出敗象……


數算兩門稍微能搬上檯面的舊式大砲,余氏陣營所謂的兵器,就僅有鋤頭、農具與「宋江陣」的練功武器等,面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日本帝國軍旅,簡直就是以卵擊石!余清芳等人若真要扭轉頹勢,殺敵千萬,恐怕真的仰賴一道道靈符的「神威顯赫」了……


但,


殘酷的事實,余清芳終究是余清芳,「大明慈悲國奉旨平台征伐天下大元帥」是求職用的「理想待遇」,絕不是天庭賜給他的「實際薪餉」,余氏等人原本取得的優勢迅速瓦解。同年8月22日,在日軍私下密謀的威脅利誘中,余清芳在一場於王萊莊(今台南楠西)由鄉親父老所擺設的宴席裡,酒過三巡、賓主盡歡之際……


「大人(tāi-jîn)!人在這裡(lâng tī tsia)!」


或許不勝酒力,眼下還在迷迷糊糊的余清芳,隨即遭到鄉人的五花大綁,送交官府處置。從7月6日登高一呼到狼狽被捕,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大明慈悲國」抗日團隊就在敵我實力明顯懸殊,戰術幾近全無的情況下,以全盤皆輸的方式退場!跟隨余氏,篤信刀槍不入的1,957名志士,也在同一時間被日軍一網打盡!

一個月後,西來庵被依「邪教組織根據地」奉命拆除,神像也一一被丟入火堆,化成灰燼。至於被台灣總督府視為造反主謀,自比「替天行道」,殺害95名日人的余清芳,在9月23日於台南監獄被處以絞刑,35年的「元帥」人生,倉促畫下了句點。

(據稱在法官受理造反案件之前,余清芳曾親筆寫下絕命信,表示自己乃是受了他人誤導與教唆,才會不加思索加入反日行列。)


但日軍並未就此縮手,後續更展開一波清鄉掃蕩的動作,對起義的台人進行了有據可查的大屠殺,即使部分志士乃投降繳械,但依舊慘遭報復性的殺害……數算男女老少,犁庭掃閭,竹圍莊251人、沙仔田莊82人、內莊仔莊及木公莊119人,北寮莊全斬首45人,以及人數不詳的各地殺人埔或萬人堆,分布在左鎮、南化等(如左鎮崗仔林庄,婦孺遭日軍關押公厝後被活活燒死,男丁則是逐一斬首,屍體堆放在雙港溪畔)。

安東貞美 維基百科資料照

同年11月,隨著日本內地輿論跟來自國際間的關注與指責,台灣總督安東貞美決定以大正天皇登基大典為由,宣布特赦數百名原本被判處死刑的西來庵事件參與者為無期徒刑。而總督府內的駐台高官也逐漸注意到台灣民間信仰所爆發出的組織力量和蓬勃活力,因此日本當局經過商討,決定著手「如何有效管理台灣各宗教信仰」的計畫……如整合不同媽祖廟的信眾,以及跟在地基督教會(長老教會)對話等,都是日本調整施政措施的實證。


當然,眼見民間起義再次失敗,自家人又慘遭極刑論處的台灣民眾,尤其是平地漢人們,此刻也深深體會到日本帝國的軍事實力非同小可,是過去鋤頭、鐮刀已無法與之匹敵的「狠角色」,所以多數人選擇放棄武裝起義的積極對抗做法,而改採和平、請願之手段,向日本政府爭取更多的自治和民主。


換言之,「噍吧哖」的對抗大門闔上之時,台灣民眾卻也悄悄開啟了日後社會改造運動與政治請願運動的窗口。


拿出皮夾裡的籤詩,是光明壇吳師父替他焚香請示後求得的流年運勢,表示小余乃「天選之人」,五行命格主火,除有鎮守大關之能,更可能是「大明慈悲國奉旨平台征伐天下大元帥余」的轉世,若能持續作法祈福,他日必有可為……


半吉

陰靉未能通 求名亦未逢

幸然須有變 一箭中雙鴻


雙鴻……一箭雙……喔?嘿嘿,這是好消息吧?


手機來電,順手接了起來。


「余仔,德國輸西班牙、葡萄牙輸法國。miâ-á-tsài,農會超市前跟你拿二十萬,嘻嘻。貪財(tham-tsâi)、貪財。」

https://english.news.cn/20240706/62bcff2fa8434f07a1b561d9691485b9/c.html

一箭雙……

小余,此刻沉默不語。七月半的玉井街頭,風,輕輕吹過,有芒果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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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以陸軍大將之姿接任台灣總督的安東貞美,抵台赴任時剛好遇上了「噍吧哖事件」,參加過「西南戰爭」與「日俄戰爭」的他,評論余氏一幫的造反時,談到:


「『義和團之亂』(1900)已經是十幾年前清王國發生的事情了,為何今日臺灣還有此類的暴動?盲從暴動者至少也該知道,迷信是不能依賴的。這事不只是我們統治的失敗,亦是教育的失敗。」


物換星移,到了太平洋戰爭結束後,隨著寶島重光,中華民國政府則是將余清芳視為「抗日烈士」,正式入祀忠烈祠,更在臺南忠烈祠立神主祭祀,同時設碑紀念。


附記:


蘇阿志(蘇有志,1863 - 1915):當時的西來庵五福王爺廟董事,民間俚語中「王爺公無保庇」者,乃因蘇有志藏身於王爺神案(桌)底下,但卻遭日警揪出。另說是蘇有志命鄭利記將西來庵起義所需的銀錢、帳冊放在王爺神案的夾層,但是事跡敗露,遭到日方查獲,成為法院判決蘇氏死刑的鐵證。


鄭阿利(鄭利,1874 - 1915):當時的西來庵五福王爺廟董事,民間俚語中「蘇阿志無仁義」者,據說是日軍恐嚇要對蘇有志用酷刑,逼他供出其餘黨羽,蘇氏在心生畏懼下,立刻供出了鄭利。

https://www.yujing.gov.tw/News_Photo_Content.aspx?n=20743&s=4308080

圖文來源、一併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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