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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妻子的呼喊-「六四」死難者楊燕聲遺孀-黃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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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燕聲, 男,家住北京市,遇害時30歲,體育報社工作人員。1989年6月4日凌晨,楊在正義路口搶救傷員時腹部中炸子(即達姆彈,射入人體後彈頭會爆開,以增加殺傷力。由於過份殘忍而被國際禁用),被送往北京醫院,不治身亡,骨灰安放在萬安公墓骨灰堂。

一個26歲的女人-經歷了生離死別,家破人亡,這是怎樣的悲哀,又是何等的慘烈。

20年來,內心從未平靜過,因為,我的愛人至今不能安息!

20年來,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無奈。遍體鱗傷-每一件事情的發生都使我顫抖。大難之後,我又要走下去,因為我有一個1歲8個月就失去父親的孩子。

20年來,多少回-夜深人靜時,提筆要記錄下這殘酷的事實,又多少次以淚洗面,最終還是放下筆。

1982年4月8日,他 -楊燕聲,我的朋友,上中學時鼓號隊的指揮,在中國體育報社工作。

1985年9月8日,踏上南去的列車一旅行結婚。燕聲立誓:創造妻子幸福的世界。

1987年,我丈夫説:「今年是兔年-我們要個兒子吧!」就這樣,他是那樣的自信。兒子在這年的10月14日,天氣不冷不熱中順利的降生。

1989年6月4日,我們不到4年的短短日子被殘酷地奪去了。他帶走了我的愛;我平靜的生活。使我墜入深淵。

1991年8月1日,我的母親又離開了我。在兩年裏,我最親近的兩位親人都相繼離開了我。從此,我就孤獨地遊蕩在這個冷漠的故土上。

就這樣我把一生的幸福,提前支取了,接下來就是不幸了。

我不明白,學生的愛國舉動,怎麼會以屠殺、血跡而吿終。

我們從小就知道,最可愛的人是戰士。燕聲-你一定在子彈射向你時,眼睛裏充滿迷惑⋯⋯ 1989年6月3日晩6時多-我和愛人楊燕聲將孩子託付給鄰居-到東單、天安門等地看望學生。我們到了東單一有很多老百姓將已進入的軍隊圍在中間,告訴他們北京的真實情況。軍人認真的聽著。我們呆到十點多鐘就回來了。第二天(6月4日)我要參加考試。由於孩子小,夜裏怕著涼,關閉窗子,又由於多日來休息不好,睡的很熟,外面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當我們正睡時,忽聽敲門聲和喊叫聲,「燕聲!燕聲!外面開槍了 !」我們倆立刻起床-來到了隔壁鄰居家,此時已是早晨5點多鐘。他們說,軍隊向老百姓開槍了,坦克也開動了。我們倆在聽他們講述著,只聽見燕聲説了一句:「真是法西斯!」又過了一會兒,我回過頭找他時,發現他已經騎車離開了家。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去竟成為了我們的永別!

我回到自己家,孩子還在睡覺,便騎車去找燕聲。當我走到磁器口時,看到兩個男青年,滿身是血,激動的向人們講著:「解放軍開槍打死打傷了很多人,坦克也行動起來了,我們倆幫助抬傷員。」聽到這我心裏有點發緊,這時在正義路路口通向天安門方向的路,已經有軍隊攔截,不能再前行了。我同圍觀的群眾一起質問軍人,「你們是人民的軍隊,為什麼向人民開槍!」他們只是木呆呆的看著我們,毫無表情。

我在此停留了十幾分鐘後,便騎車回到家中,收好書包,準備參加考試去。同時把孩子託付給鄰居,時間是早晨7點15分。就在這時,燕聲的同事(中國體育報社)來了,他説:「燕聲受傷了 -已經送到協和醫院,有人往報社打電話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頓時緊張起來,兩腿發軟,幾乎要摔倒。我鎮靜一下,騎上自行車直奔協和醫院。在我奔向協和醫院的路上,時時發生槍響,人們陣陣猛跑。

這時的我已全無顧忌,拼命騎車到了協和醫院門口,由於傷員太多,一般人不讓進入醫院,我對門口的大夫説:「求求你們,讓我進去吧!我愛人受傷在裏面。」説著我控制不住的哭了,旁邊的人也幫助説,「讓她進去吧!」我終於到了醫院裏,看到樓道地上躺著傷員,大概有2、30人。我在樓道裏來回找,沒有燕聲。我又到病房裏找,還是沒有,我上3樓、4樓,到了4樓時.,正看到一個青年的女護士伏在一個年長的大夫身上,失聲痛哭起來。她説:「這批送來的更慘!」我聽到後,頓時哀哭起來。

這時,一位大夫講:「有些人抬到這裏就已經死了,我們送到太平間去了。」我立刻跑到醫院的太平間,守門的師傅不讓我進去,我就在那站著不走。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名男青年,拿著相機(好像是本院的),我向他説明原因請求帶我進去。他説:「好吧,你別害怕,跟在我後面。」我跟著他進了太平間。我眼前呈現出兩摞屍體,每摞屍體有5、6個,地上還放著兩個,聽太平間守門師傅説,這些都是今天拉來的。(應該是6月3日夜裏和6月4日早晨)我仔細看,一遍又一遍,沒有!這時,馬路上-街道上還時時傳來槍聲-我什麼也不怕,就是著急找人。

我騎車又來到同仁醫院,剛到醫院門口,看到有一輛三輪車,拉著被打傷的人。突然,一陣大亂,「當兵的來了,向這邊跑來,還開槍呢。」有人喊著,同時也傳來了槍聲。人們又是一陣猛跑,都進了醫院。我也被擁到同仁醫院地下室通道裏。從同仁醫院出來,淫雨霏霏下個不停,我從東交民巷路口走進了天安門東口,有一位持槍的軍人在站崗,我過去對他説:「你們為什麼向老百姓開槍?」他説:「我們沒有開槍,我們是剛來的。」

我又繼續騎著自行車在街道、馬路上尋找,也無心回家,燕聲在哪呢?

第二天,6月5日早晨,我很早來到單位,等燕聲的消息。我想他一定會往單位給我打電話的。心裏堵的慌。當時我只有一個信念,他活著,一定會給我打電話。他一定活著!中午體育報社的同事來了問我:「燕聲找到了嗎?」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失聲痛哭。

下班時間到了,我回到家裏,忽然想起應將北京發生的事.,吿訴在呼和浩特市的公公、婆婆。燕聲受傷了,他們也有個思想準備。當時電報、電話、通訊全部中斷了,郵局也關門了,只有火車還在運行,我只有到火車站給前往呼和浩特市的旅客送紙條。我在家中寫好了五張紙條: 「爸爸媽媽-燕聲病了,請速來京。」 金平 1989年6月5日 *** 我裝好紙條看了一下時間下午5點:「噢!我明白了,我一定帶到,你放心吧!」我吿訴他,「我寫了五張紙條,本想多送幾個人,但車站太亂了 -我不再求別人,此事就全靠您了。」他又再次表示:「放心吧!我一定送到。」就這樣我離開了車站,回家等燕聲的消息去了。

6月5日傍晚,姐姐來了。她説,在協和、同仁兩個醫院都沒有找到。又説,有的人中彈了,中彈後也許當時沒死,但由於子彈是「炸子」-就是説,中彈後,子彈在身體裏炸開了,所以,人也就活不成了。我聽她講,還附和説:「就是,電視上還講沒用『炸子』呢,一派謊言。」此時的我,並沒有認為她講的這些會與我聯繫上。我也決不會相信,燕聲離開了我,他怎麼會忍心拋妻別子⋯⋯ 我愛人楊燕聲,他就是中了「炸子」。清晨,他騎車到了正義路,那裏還在開槍,路邊站著很多人,這時開來了十輛軍用卡車,車上站著士兵向路旁的人群開槍,人們都趴下了,燕聲也趴下了。此時前面有人喊:「救命啊!我受傷了,」燕聲站了起來,要去救那個人,可就就在他站起來奔向呼救的人時,子彈向他射去,打中他的胸部,確切的説,是肝部。他倒下了,用微弱的 聲音吿訴周圍的人,「我是體育報社的,我叫楊燕聲。」在周圍的人中有一名北京醫院的大夫,他目睹了這一切,並和周圍的人用三輪車將燕聲送往他所在的醫院,立即送到手術室進行搶救,然而當醫生打開傷口,發現子彈在身體裏炸開了,因流血過多,已無法搶救了。當姐姐他們北京醫院後,才得知這一切。

6月5日的晚上,我在姐姐的陪同下-不知是怎麼過來的。第二天(6月6日),我同體育報社的同志一起到北京醫院看望燕聲,我終於見到他了。燕聲躺在那裏-是那樣端莊、安詳。

次日(6月7日)早晨6點30分,在鄰居的陪同下,我騎車來到北京站,接到趕來北京的公公、婆婆。當時的局勢很緊張,我們只是説燕聲受傷了,住在醫院。我們步行回到家裏。他們吃了早飯後,準備上醫院看燕聲去。這時我已經難以控制了 泣不成聲的訴説出真相。

6月10日星期六上午去八寶山火化場。到處是軍人把守,戒備森嚴,言行稍有不慎,就會發生衝突,甚至流血。

楊燕聲的父親-這個曾是中央軍樂團的鼓樂手。他面對著兒子的遺體-顯得特別冷靜。他説:「 燕聲,你不愧為爸爸的好兒子,爸爸為你自豪。」我當時被眾人拉著,不讓我靠近遺體,但我相信,在遇難者的行列中有哪一位是暴徒啊!如果這些志士,不是深深愛著祖國,愛著人民豈能投身這場愛國運動中, 又豈能為救他太而獻身⋯⋯

在離開八寶山火葬場,我收到燕聲的同事寫給我的一封信。 原信如下:

金平: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你才好-我只能説我的心情同你一樣的哀痛。作為燕聲的同事-我瞭解他的為人,至今,我都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了,眼前總是浮現出他笑眯眯的神態,可是遊行反對戒嚴的時候,他又是那樣義憤填膺-他皺著眉,舉著標語,大聲地領呼口號,他死了,可是贏得了我們大家愛戴,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他無辜、英勇地犧牲了,更激起了我們對強權政治的憤恨,他們會垮台的,孩子會長大的,燕聲會成為真正的英雄的。 信封裏有200元錢,是我給孩子的,你無論如何要收下,請你多多保重! 某某某 1989年6月10日

6月18日,孩子的爺爺、奶奶、叔叔回呼和浩特,將孩子帶走了,本來我是離不開孩子的,但老人看到我遭受的打擊太大了,精神完全崩潰了,出於對我和孩子的關心,將孩子先暫時帶走了。我一下癱在廚房的地上,別人將我扶到屋裏,我把自己關在屋裏。哭啊!哭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發現鄰居在家陪著我。

楊燕聲慘遭殺害,體育報社的同仁非常憤慨。體育報社出現標語:「中國人民解放軍打死中國人民」這本是鐵的事實,卻被定為反革命標語,查找反革命分子,體育報社立即被「軍管」了。

北京醫院的一位大夫,在高壓、誘供下,始終不改變尊重事實的立場:「楊燕聲沒有過激的言行,有人呼救他去救人,子彈就射向了他。」調查組想要的是,在他們自編的謊言上簽名,未 能如願。然而,這個正直的好人被莫名其妙的調離工作崗位一個月。

烏雲籠罩大地。6月4日是「國難曰」,而從這天開始,我拒絕看電視裏的新聞,報紙等一切媒體。因為它每時每刻都在發佈謊言,欺騙、愚弄全國人民,「高壓政策」就是讓你閉上嘴巴,忘掉屠殺,忘掉血跡。

我真想對著天空大聲呼喊:還我的丈夫!還我的燕聲!我好想你啊!回來吧!回來吧!

孩子3歲了,我要面對孤兒寡母的生活。我將他送到幼稚園,沉重的生活負擔由我一人承擔。孩子特別懂事,從來不要吃的,有時我想給他買,他説:「媽媽,我不要,不要,留著錢交房錢、電錢、水錢。」每次聽到這,我都是眼裏充滿淚水,我不得不再找一份兼職工作-來支撐家裏的開銷。

1991年7月17日,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而它對於我來説確是使我內心極大震撼的一天。孩子問:「媽媽-我有爸爸嗎?有嗎?」孩子沒有了爸爸這個事實,第一次從孩子口中問起了。我頓時哽咽了,強忍住淚水説:「你説呢?」「我有,對嗎?你説,你説,我聽你説。」孩子急切緊張的看著我,期盼著我的回答。「你爸爸出遠門了,過一段時間就回來。」「噢!我有爸爸,我有爸爸!」孩子快活的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這本是極正常的事,可對我的兒子卻成為了盼不可得的奢求。你永遠也見不到你的父親了 !望著他的背影,一陣心酸,孤獨、淒涼襲擊著我,可的孩子。我們母子相依為命,艱難的生活著。

我強忍著流血的心。燕聲、燕聲唯有你,你回來吧-幫幫我吧,給我力量吧!殘酷的現實使我畏縮。如果説我失去燕聲是留下一個永遠流血的傷口,那麼我後來的路就是在傷口上撒鹽。曲折、艱難的人生路上,我動搖過,難以忍受的煎熬,幾乎使我放棄,多少次我徘徊在鐵路旁;多少個夜晚我與湖水為伴;多少回我朝著天空大喊:為什麼!為什麼呀!我難以面對現實,只有逃避現實,過著非正常人的生活。

1997年1月9日,我摔成了重傷,感受了為生存而奔波至傷的悲慘。

這一切的發生,都是因為我失去了我的丈夫 楊燕聲。

我變了,膽子變大,因為死對於我來説是解脱是快樂是團聚。「六四」慘案10年之日,我曾給北京市市長接待辦公室打電話,我告訴他們,我每時每刻都在痛苦中掙扎,然而30分後,兩名管片員警光臨了。

我的兒子永遠的失去了他的父親,永遠⋯⋯永遠 他不知為什麼,我本不想過早驚擾他心中這如鏡的湖。然而,這一天他被無情的面對了⋯⋯

2004年3月28日,災難再次降臨了。北京市安全局一行十餘人,來到我家,對我進行了拘傳一拘留,罪名:涉嫌危害國家安全,我被他們帶走了。失去了尊嚴!失去了自由!

這4日,永難釋懷;這4日,不堪回首;這4日,再次將我推向人生邊緣。

在「六四」15周年之際,我迫於無奈,寫下了這麼一首詩:

十五年—生不如死 十五年前,中國發生了最慘烈的一幕, 奪走了你的生命。 孩子不能成為孤兒-我掙扎著每一分,每一秒, 當年的嬰兒,已步入了青年。 無期的等待,使我的心炸裂!

哀鴻聲聲-— 為了死者,英靈的安息! 為了生者,權利的保障! 為了悲劇-不再發生! 十五年的歷程,我已遍體鱗傷, 然而,天空仍然烏雲密佈。 十五年,我生不如死! 今年三月二十八日我被北京市安全局拘留,關進看守所。 失去了尊嚴!失去了自由! 活著對於我來説是這樣的艱難 !痛苦! 相信明天,不知明天是否還活著。 活-責任;死-解脱;現實—無奈。

又是一年,生活還在繼續。20年來,我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感謝北京醫院的大夫,頂住壓力為我丈夫正名;感謝整容師還我丈夫的端容;感謝中國體育報社為我丈夫所做的一切;感謝海內外友人長期以來,對我們母子的關愛和無私的援助,由於你們的關心-使我們增強了活的勇氣,生的意義。

悼亡友

燕聲吾友,血性男兒。臨危處險,救人獻身。惡耗驚聞,淚湧心悲。

燕聲卒日,而立之年。體魄強健,儀貌堂堂。風華正茂,不幸犧牲。

燕聲生前,人緣頗好。凡與接觸,無不喜之。一生人品,眾口皆譽。

燕聲辭世,竟何處促!遺願遺憾,知有多少。雖死悲壯,但惜年少。

燕聲燕聲,辭世亦好。世上煩惱,無止無休。已得超脱,無足以惜。

人生一世,如夢如旅。或壽或天,但憑無命。生無所愧,聊堪以慰。

燕聲生前好友—孫鴻偉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