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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日记(五)

Clo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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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oudyF 阴天相会 2024年09月02日 18:51

我忘了之前有没有提过我的同学之一,G同学— —是来自纽约的一名编辑。就从她开始讲起吧。


如果提过,我之前写的应该是,在orientation的时候她来晚了,因而我和她搭话,由此成为我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和我们不同的是,她没有住在A城,每天都乘坐公共交通通勤往返B城。


从外貌上,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给我的感受类似于我在墨尔本时认识的一个法国南部女孩,比起另一种个子高、鼻梁挺拔、瞳色较浅的金发白人女性,她们的外形给我更容易接近的心理感受。她们从外貌上相对接近亚洲人一些,深色头发,尽管仍然有着非常深邃的眼眶。


我们班上还有另一名白女H,是A城本地人,在这里出生长大,对这座城市很熟悉。她就是我刚刚所描述的另一种白女外形典范。她很高,身材丰满和强壮。我经常希望自己也能有粗壮的手臂,就像我在A城看到的很多女性那样。H同学是几个小孩的母亲,具体是几个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四个,或者五个,总之不少。


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我想,他们离这所学校如此之近,不需要买机票跋山涉水来安家学习,那么也许他们选择这所学校的动机只是想在一个方便离家近的地方完成一个博士学位,就像很多中国同学就近读本科一样。我想,而她们主要的重心还是放在原有的生活中,比如聚会和家庭。我想也许她们并不是抱着一种强烈的学术愿望和动力来读博。


她们有动机吗?她们有困惑的、痛苦的时刻,以此作为问题来源吗?


当然我也没时间想太多,我更多时候还是把精力放在我自己身上,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样,不在乎我有几个同学,我只知道我会学好我自己的东西,做好我自己的研究,我只是利用学校提供的资源,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同学是什么人。


总之,她们是白女,看上去生活比我们容易太多的白女,我不相信她们会为读博这件事付出巨大的艰辛。而她们以英语为母语。所以我想,也许在日后学业繁重的某些时期,她们并不会认真思考到极致,会像大部分人在small talk时那样,说一些空泛而无用的观点。反正我们这种人文社科说什么都不会得零分。


我后来发现我把她们想得太简单了,她们中的每个人会被这所学校录取,是有原因的。


先说纽约编辑G同学,她非常热爱她的行业,资深编辑,做了很多年,比我工作的时间长好多倍。读博的动机是认为行业的信息真实性遇到挑战,因此从业界辞职转学术探究问题。她在我们项目读博,同时还是大学教授,在B教两门课程,她已经拥有了另一个博士学位。


她也同时非常享受教书,这些事情带给她活力,而不是一种繁重的任务,她保持着每天六点起床、十点睡觉的生活方式,她也像我一样热爱阅读,并爱对书中的内容提出思考,我和她一起谈论过一些有趣的观点和研究领域。在过去,在中国互联网行业和学校,我从没见过这样一群热爱阅读的同学。就算阅读,那帮计算机从业者,阅读的领域也非常有限,通常是一些实用方法论、致富论、名人传记、乡土文学、流行小说… 无聊透了。



H同学,几孩子的母亲。


我一开始也对她抱有让我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偏见。她至少四十多岁了,本地人,你可以看出她和这座城市有很深的联系,她所有的家人和亲戚都在这里。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她最大的爱好是和孩子们一起玩。我想,她的家庭生活一定会占据她的大部分时间,这样的人真的能做出什么成果吗?


然后我发现,从第一堂课开始,她就是我们课堂上数一数二认真的人。认真听老师讲课就不说了,除了电脑,她每次还会带一个笔记本用笔仔细记很多笔记。你看到她学习的样子,就不会怀疑她有能力完成这些课程要求。你一下子就能相信,她一定是可以的;你也会相信她不会吝啬自己在课下为学习花时间。


这也让我想起了在澳洲见过的亚裔老移民:


英语不好,脑袋没有年轻人灵光,但是为了能在社会中胜任一份简单的工作,比如收银员或按摩师之类,他们会仔仔细细地写很多笔记,记录了一些在年轻人眼里看来很简单的工作流程,比如电脑操作流程,从开机按钮在哪到关机。然后花很多时间反复记住这些流程以及常用的英语表达句型。就像龟兔赛跑一样,最后的结果是对于这些基层工作,他们比不太上心的年轻人做得更好。不管是什么年龄段,只要想学习,这些有准备的人,他们就会想办法找到适合自己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而且除了态度认真之外,她也在美国大学中工作了很多年,对于行业有很多自己的看法,带着问题来到这个博士项目,可以就老师抛出的任何观点就自己的视角侃侃而谈。


在这里我还要补充一下关于F教授(我的导师)的事,因为我在她们三个白人女性身上发现了一些共同点。


那天meeting的时候,除了美国日记(四)所提到的,我还问了F教授另一个问题,那是一个描述性的、感性的、非学术方式的提问:


我问她,博士项目期间我有必要在课程中取得一个很好的成绩吗?因为我听过很多人说,这些课只要及格就行了,你应该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自己的研究上面。


F教授是这么回答我的,她说:


这是一个优先级的问题。你需要保证自己的课程及格,尽量取得较好的表现,但是如果这件事和你其他的事情(例如学术会议)冲突了,那么你就需要判断哪件事对你来说是更重要的,比如国际会议肯定比你的assignment重要,那么此时你就可以选择为assignment少花一些时间,不把它做得那么深入细致,而为学术会议的论文加大时间投入。


这个回答带给了我许多思考。说实话,我是一个特别擅长阐释和应用优先级排序原则的人,因为它在我的硕士课程和产品经理工作中都经常用到。而我那天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是提出了一种自然的、原始的、非学术规范的困惑。但是教授在她的脑中relocate/reorganize了这个问题,把它归为优先级问题,然后以这样的逻辑来回答我。这是合理和准确的,也的确解决了我的问题,但是这提醒了我几件事情:第一是中文语言表达与英文语言表达从逻辑和语言组织思路上的不同,第二是生活中的语言和学术性语言的不同。


这三位白人女性给我的感受都是,她们非常善于把生活或工作学习中遇到的任何问题按照西方的方法论来归类,然后把待办事项排进自己的schedule,最后问题按照困难程度和工作量加以分解,妥善解决。


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着手任务:总是发现任务超出自己的预期,一会儿很累,一会儿无所事事,最后产生很多意料之外的延期或心理压力。她们看上去从来不是那种苦哈哈拼命学习工作的人,你总是感觉她们看上去没有非常辛苦,但是也能完成有深度的阅读、写作或思考。    



她们俩是我们班所有的白人女性,或许不能这么说,因为还有一个巴西的同学I,我之前提过她在读博前是英语老师。但我无法确定她的种族,巴西的肤色与族裔太多了,无法被立刻放在黑白黄里面得出结论。你在美国总是会见到拉美这样的人,你感觉他们让一切的边界都变得那么模糊,就像我在墨尔本时第一次见到一些混血儿那样。


他们的瞳孔和鼻子让你感觉更像亚洲人的面部特征,而肤色和发色却又和很多欧洲人一样。如果你见过越来越多人处于这种灰色地带,你会发现人类族裔无法草率地被分为黑白黄三类。不是所有蓝色瞳孔的人都是白皮肤高鼻梁和金发,这些所有的特征有很多种组合方式,在世界上出现。



那名黑人男性L似乎来自于非洲的某个国家,他在自我介绍时谈到他读博的动机,说他非常欣赏美国的价值观,希望来美国学一些先进的理念然后把这些理念带回祖国改变那个地方,他说他认为读博是实现这样愿望最好的途径。他是一个很爱提问的同学,在几堂课中都追问了老师一些问题希望得到更明确的阐释。相比黑人女性K,这个男性的口音对我来说更容易理解,K的口音像是我在社会中办事时听到的黑人口音,方言很重。


至于另外两名中国女性,我之前的文章美国日记(三)已经提过了她们、以及我对她们的感受,在此暂无更新,不做赘述。



以上就是我同一届的同学,除了他们,我们还会经常和高年级的博士生打交道,我目前认识了四个高年级博士生,分别来自香港、印度、美国和芬兰。由于我在某门课的自我介绍中提到了我对radical fem感兴趣,课后,我和一个美国本土的高年级博士生展开了关于西方激进女权和跨性别问题的辩论。


说实话我觉得挺荒谬的,一些跨性别者根本不了解激进女权的观点,在他人的观点和跨性别视角叙事中获得了情绪高潮,那种看上去颇具文学性的故事,不具备任何逻辑和批判思考。而读了这些文章,那些人为作者的词藻所打动,获得了一种同情和共鸣的感受,在不了解激进女权真正逻辑与论点的情况下作出了评价。读了一篇评述性文章,好像觉得自己就能思考得特别深刻,自以为自己特别懂性别,懂女权。我真的觉得这很糟糕,但不得不承认,激进女权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人,虽然她们支持激进女权价值观,但更多时候只是陷入一种群体叙事,选择性阅读自己想阅读的内容。    


在这里推荐两个西方激进女权代表人物和她们的著作,读到这里的中国激女有兴趣可以去看看:Valerie Solanas的Scum Manifesto, 以及Mary Daly的多本著作,尤其是The Metaethics of Radical Feminism Elemental Feminist Philosophy. 你会发现尽管今天的东亚女权具有一些文化背景和处境上的独特性,但是大部分的主张、大部分的观点和立场,上个世纪在西方流行过的激进女权学者们早都提出过了。


Scum Manifesto中,Solanas写道:


在这个社会中,生活充其量是令人厌烦的,社会没有任何方面与女性有关,因此,只有具有公民意识、负责任、寻求刺激的女性才能推翻政府,消除金钱制度,实行完全自动化,并摧毁男性。现在,在没有男性(或雌雄同体)帮助的情况下进行繁殖在技术上是可行的,而且只能繁殖雌性。我们必须立即开始这样做。男性是一个生物学上的意外:Y基因是一个不完整的X基因,也就是说,它有一组不完整的染色体。换句话说,男性是一个不完整的女性,是一个活着的堕胎,是在基因阶段被堕胎的。做男性就是有缺陷的。



自orientation以来至今,我一共度过了两个周末,我是这么规划我的周末的,在不算忙到团团转的情况下,一天用于探索city/hiking等户外活动,另一天泡在图书馆看书。


第一个周末,我探索了A城市中心的历史文化建筑,对于citywalk我喜欢特种兵式旅行,我有明确的目的地和计划路线。之前试过和别人结伴旅行,但是我发现很少有人体力能跟得上我,我可以一整天在城市各个地方穿梭超过三万步,很多人一万步就累了。


第一个周末,我当天看了三个博物馆。了解了一些美国建国时期的历史文化,还有早期她们住的房子,卧室、客厅、工作室、餐厅,这些房屋内部的装潢陈设让我想起了在墨尔本淘金小镇见到的19世纪澳洲房子。


你会发现,除了审美风格更繁复和今天欧美流行文化不一样之外,器物的质量是很好的,装修的质量也很好,我在想,虽然时代更早,但她们那时的经济水平其实和今天的欧美中产也差不多,比我们这些大部分家具购于宜家、没有任何收藏品和出于文化审美目的购买的家具的留学生用的东西好多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就算掉漆和裂口,你也能看出那些桌子椅子柜子床单做工的精细。而在中国,且不说很久之前,就连奶奶爷爷他们年轻时的房子,大多数都是又破又烂的,夏天热死。冬天冻死。又旧又脏的凉席。发霉变质长蛆的食物储存器。你在中国,如果参观这些破烂房子才是属于大众的,当然也有很多修得气派的庭院、上好的瓷器,但那些属于极少数精英,属于帝王和他的下属。    


还参观了一个科学家的个人博物馆。我发现美国的博物馆有一些形式上的创新,这种创新我在中国上海以及澳洲各城市的博物馆都没见过。当然,悉尼的澳大利亚博物馆里边那个中东文明影片放映是很有趣的。这个博物馆有很强的互动性,作为参观者,除了点按屏幕,还有一些游戏、画画和雕塑的简单操作,这些操作之下蕴含着那个科学家的人生哲学,挺有意思的。


第三个博物馆是最震撼我的,看得我涔涔冷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给我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象,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博物馆,让我联想起了小时候在中国的经历。但是我没法在发布于社交媒体的文章中把它描述得太过具体,因为它和A城之间有太明显的联系。


第二个周末,我又参观了另外三个博物馆,以及A城中的一些大学。


但我今天要额外叙述的重中之重,并不是剩下的那些博物馆,而是一个二手书店。那天我只是去大学参观所以顺便去一旁的书店看看,原计划看个二十分钟就走人,但最后我在那家书店待了三个小时。


书店有两层,修于20世纪,年代久远,堆满了书,二楼的房间开着风扇,整幢建筑是由house改造的。


老板是一位在学中文的老太太,我无法准确估计她的年龄,但保守估计,至少超过60或65岁,白种人,头发银白,戴着一副非常干净的老花镜。她说她出生于美国其他的州,但在A城居住了很多年。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特别到以至于后来,我认为她是我在A城遇到的第一个在我心里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尽管我们的年纪相差至少三十多岁。


我们交流了太多太多有关语言学习的经验。一开始,她只是想问我一些关于中文的问题。


她拿出她的中文书和笔记本,问我说,“不”这个字在中文中是四声调,但是“不是”中,因为变调原则,“不”却变成了二声调。是这样吗?而在“不行”这样的词中,它又保持了原来的四声调。


我那时很讶异她知道这个,我之前尝试过教英语母语的人说中文。他们为中文复杂的规则感到头疼,而这位老奶奶居然知道变调规则,那说明她是在认真学中文,不是嘴上说说。


我对她说的确是这样的,这是因为在“不”字的语法规则中,两个四声的字组合在一起,如果都读四声会很奇怪,所以第一个字需要变成二声,就像法语中法国人觉得元音连在一起听起来会很奇怪,所以想办法让句子里所有的词发音都是辅元辅。但是在中文中,不是所有的两个四声的组合都需要变调,那只是“不”字的特殊规则,例如“态度”/attitude这个词,两个字就都保持了原来的四声发音。


她又提到了两个三声的字组合在一个词中,第一个字需要变调成二声的规则,例如“你好”,“打扰”… 她说,这些规则真是有趣极了。


我也觉得语言规则很有趣,不管是中文、英文,还是法语。可是你总会发现你身边大部分的人在学习语言的时候,都只是想赶紧记住它们。在你学习了两门以上语言的时候,你每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最有趣的就是语法部分,你通过比较语法的不同,来理解这门语言的妙处,老奶奶说: I love grammar.


这时候,另一个A城女孩正在一旁找着她要的书,她看着我们笑了,空间太小,说什么话她都能听见。


她说:I love grammar too.


奶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随手拿起收银台旁边的一本中文书,发现作者名的读音和我一样,只是姓和名字的拼写不一样。我对她说,我也叫这个。


我对她说自己名字的中文发音,她说,她来试着把我名字的拼音写下来。我说出每个字的时候,看着她按照拼音规则在笔记本上写下字母,每个都是正确的。然后她为它们标上声调,甚至她非常准确地处理了ei字母组合和ao字母组合等词语的标调规则,我敢说很多中文母语者也标不对。


我曾无数次在各种场合做乏味的自我介绍,在中国,我说出我的名字,大家的反应是,哦,知道了。在美国,我说出我的名字,他们会尝试拼读我的名字,并读出一个近似但错误的发音。唯独在这个老奶奶这里,她把我的名字当成了一次拼写练习,以这种方式来认识我、和我建立联系。感觉真是好极。


她也知道平舌和翘舌的区别,能够准确区分z/zh,能够记住所有的声母和韵母。


她问了我一些她不明白的部分,比如ch和q的区别。我说这两个拼音区别太大了,一点儿也不容易混淆ch和英文中的tch完全不是一个发音,它是“吃”。而q和英文中的发音通常是类似的,发“七”。


她也学习了汉字,理解横、竖和撇捺以及一些基本的偏旁。她说她目前能写五十多个行字。她对汉字的写作顺序很感兴趣,比如,我对她说,在左右结构的汉字中,你需要先写左后写右,但这个规则不是绝对的,因为有一些字的结构是半包围的,你会发现某个偏旁在左侧,你需要先写右边的部分。但是在上下结构的汉字中,通常是先写上、后写下。


如果换一个人,你都能想象一下,朋友们,你认识的那些说英文的人中,你如果和他们提起这些规则,不会有几个人有耐心听下去,尽管少数人真的萌生过那么一点儿念头想要学中文,也很容易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放弃,因为这些规则太复杂、太难以记忆、和英文差别太大了。可是老奶奶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乐趣,她觉得拼音和汉字都有趣极了。


当我纠正她的发音的时候,她说,我喜欢被纠正,请多多纠正我!


我问她,你是如何学习中文的呢?你会看youtube吗?那上面有很多实用的中文学习视频。她说从不、她讨厌使用video和社交媒体。


她的店里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痕迹,只是带了一个apple watch,现代化的手表戴在她并不年轻的手臂上格外显眼。她说她只看书。她说她有很多中文学习的书,这一本只是最基础的,上面写着拼音和简单的汉字词组,她还有其他的语法书、阅读书…


我和她聊到了我的语言学习心得,我说,我今年在学法语。她说,太棒了,法语是一门很优美的语言,是她除母语英语以外学习的第一门语言。我说法语和英语以及其他的拉丁语系语言具有很大相似性,你会觉得法语学起来更容易吗?她说,她不能确定,因为法语是在童年时期学的,那时候学习一门语言很容易,而她最近才开始学习中文,所以更困难。


我们由此聊到了语言学习的困难。她说,小孩很容易学会一门语言,是因为他们在学校里学习这个物品(例如苹果)这两个字如何写之前,已经在她们的语言环境中听父母讲过很多次这些词了。所以在学校里学习的时候,很快就能和记忆联系起来,并记住这些词。但对于她现在来说,就没有这样的便捷性。


我说,是的,学习母语和学习第二语言是不同的。因为学习母语的时候,你是用自己对事物的感性认识、图像等直观形式,来记忆语言的发音和拼写。可是当你学习其他语言的时候,因为你已经掌握一门语言了,所以你每次都需要从脑中调出第一语言中与之对应的含义,来理解第二语言当中的词。所以你总是在翻译,所以会很慢,缺少了一种直觉性。语言在很大程度上是感性的,语言是有情感的。所以你会发现你需要用外语和人吵架的时候,那门语言进步特别快。



刚聊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被旁边的A城女孩打断了,她是那种我前面说过的白人女孩中看上去较好相处的那一类,就像我的法国朋友,或者纽约编辑G同学,或者巴西I同学。


她轻轻地笑着说,我打断你们了吗,你们可以继续谈话。奶奶说,没关系,你需要帮忙吗?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告诉我,因为我们的谈话很长。


在我们谈话期间,有其他顾客出现的时候,奶奶总是对他们这么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Feel free to interrupt us.


A城女孩说,I do want to buy those books… 她手上拿了四本书,准备结账,然后她和奶奶聊起来了,她拿的是一些历史学家写的书,有关早期美国历史。老奶奶对着我们讲解了这本书的事,她读过自己书店中的大部分书,她的脑子记得它们。


这本书是从土著美洲原住民的视角讨论早期美国历史,通常,早期美国历史是从欧洲殖民者的角度来叙述的,而这本书则通过土著人民的视角来看待欧洲殖民的到来及其对北美大陆的影响。尤其是殖民扩张对土著社会的破坏性,以及土著人民如何适应和抵抗。


结账的时候,奶奶问她是不是学生(可能学生会有折扣),她说她不是,她只是住在这儿,我说你是本地人吗,你经常来这儿吗?她说是的,她经常来,她希望克制自己不那么常来。我说我刚到A城两三周,这城市对我来说有很多新的地方,她说welcome!You must have a lot of destinations to explore. 我说是的,我一到周末就泡图书馆和博物馆。


由这本书展开,老奶奶和我们讲到了很多美国的历史以及A城的历史,她的脑子就是一个博物馆,是我今天最重要的探访点。


其中,我和她提到了这个二手书店的历史,我说我今天来这儿,是因为这里有一段很有趣的历史,A城女孩显得很好奇,尽管她来了这家书店很多次,但从不知道这家书店背后竟然隐藏着一段有趣的故事。她本来都要结账走了,结果又多留了三十分钟,听老奶奶完整地、详细地对我们两人讲了一遍这个书店的历史。这一部分也极其生动有趣,因隐私原因在此隐去。


然后,真的要给她结账了。


老奶奶用铅笔在发票和账本上慢慢地抄着每本书的名字、价格、年份… 她起码抄了10分钟,一边写一边和我们说话。可以想像,她卖书都是这么卖的,不过也很好理解,因为这只是一个私人二手书店,不是商业书店,不会同时出现大量顾客排队的情况,所以她每天都像这样,一边和顾客聊天,一边手写账单,闲暇时候自己学新的语言。


我当时大为震惊,而老奶奶和A城女孩似乎都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了。更令我震惊的是,在她终于把所有的内容抄完之后,她居然拿着铅笔在写着价格那一列的数字上方来回晃动,嘴中默念着什么。


她在做竖式加法!我的老天!她旁边就放着三个计算器。


我惊讶地问她,哦,you are doing math! That’s amazing!


奶奶笑了,她说,是的,她喜欢这样,她觉得很有趣,她说,她的大脑就是电脑,可以储存这些书本和数字。


我需要描绘这种震撼我的感受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置身于一个商业书店,或大部分的商业场所,酒吧、茶馆、咖啡厅,轮到你结账的时候,所有的老板和收银员都只想赶紧计算出一个结果,一个精确的、快速的结果,不让顾客久等,提高运营效率。


可是老奶奶的逻辑不是这样的,她是真的享受这个过程,她享受加加减减、数字计算这种感觉,尽管她完全不必要这么做。她旁边就放着几个计算器。她这么做,只是因为她喜欢,她想这么做。不是为了以最少的时间得出最终结果。这是她的乐趣所在,是她的爱好。


哦!这世上真的有人享受计算吗!我第一次见。或许我的语言描述是不足够的。


所有的过程都很慢,讲解,抄写,计算,还有收钱。到了收钱的时候,女孩说,她手机坏了所以没法用手机支付,她没带手机出门。她带了一沓现金,把它们整理起来递给奶奶。我心想,她出现在这家书店真的很应景哪!这家书店好像收集了全A城不喜欢把时间花在电子设备和社交媒体上的人。我心想,如果顾客多了,这种方法是不可能应付得过来的,但是也很合理。因为显然,老奶奶一点儿也没有花时间精力去推广她的书店,她多出来的功夫都用来学语言和阅读了。


我无法形容这个下午对我来说有多棒,和她们两人在一起度过这几个小时,一个周末的下午,在一家充满着旧书气味的二手书店,和两个可爱的人一起讨论书、A城和历史,让我非常自在。没有那种装模作样的寒暄,像我无数次在生活中和无数人说的那样, Hey how are you, how’s your weekend, I like your hair… 我们没有说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也不令人感兴趣的话,不是美国最主流的交流方式,却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最愉快的沟通。


和女孩告别之后,我和老奶奶继续聊我们语言学习的话题。


我说,我现在在学法语,等这个学得差不多了,我后面还计划学其他的欧陆语言,比如洗语、意大利语和德语,还打算中间学一下拉丁语,哦当然我也有继续学习亚洲语言的计划,包括日语、梵语等等。我现在在A城读PhD,等这个学位读完之后,我想,我可能还想再读一个哲学的PhD,也许我会去欧洲。


老奶奶说,Oh you are full of engergy,她说,她也有继续语言学习的计划,她过去已经学习了六七种语言,包括俄语、西语、法语、日语等,目前在学中文,后面还打算学印度语和中东地区的一种语言,她说她发现那些也很有趣。她也分享了一些法语和西语学习中的有趣经验:如果你对这些语言不熟悉,是比较容易混淆的,因为法语语法规则中有些字母有时候不发音,例如e(e的发音规则的确挺复杂我自己学的时候也记了挺久lol)。但是,她说,西语中所有的字母都要发音,这真的很有趣。


我说,你也非常有活力!虽然我们处于不同的年龄段,但是我们对未来的学习都有满满的计划,我可以看到,某种层面上我和她是一类人,我太少遇到这样的人了。我确信几十年后我也会像她这样,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那个国家生活或旅行,但是我们学习,只是因为我们享受比较不同的语法,喜欢“理解”事物的感觉。


虽然我目前暂时没有学俄语的计划,但说不定呢,三十多年过去之后,也许它会出现在我的语言学习计划中。我们学习语言是出于兴趣而不是要去那个地方长期生活,只是出于对人类文化的好奇,只有这样的动机,才会让我们如此理解彼此的感受。


老奶奶接受了我的评价,她笑了,承认自己很有活力,也喜欢这样的称赞。哦,我太开心。你遇到过太多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找很多借口,说自己没有年轻人健康或聪明,从而放弃学习。但是不管是这个老奶奶,还是我班上那些比我年纪大很多的PhD同学,你都可以看到他们学习的强度并不低于年轻人,他们从来不把年龄当作一种逃避的借口,就算我也许在其他诸多政治观念上和他们不合,但在这一点上,我真的非常认可。


我们之间的默契在于那种情感和快乐是通过这些观点建立起来的,而不是寒暄,不会因为多一句少一句寒暄而感到舒适、不适或冒犯。你很难找到一个人和她分享你在语言学习中的心得,你对于不同语言规则之间的比较,他们谈论足球、赛事、音乐、聚会。但这是属于我们的话题,这是一个适合我的场所。


由于我后面还有参观博物馆的计划,老奶奶店里也来了其他顾客要结账,所以我那天暂时和她作别了。我本来没打算来这地方第二次,但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再来的,definitely,哪怕只是为了talking with you.


What a nice talking today. 她说。


她字正腔圆地用中文说着我的名字。Welcome,下次见。


她是我在A城的第一个朋友,如果我在学习上遇到困难,如果我的法语学到了下一个阶段,如果A城某天下雨我却心烦气躁不想待在图书馆… 这家书店会是我头一个想到的去处,她会是我想到的第一个与之分享这些感受的人,她是城市的一部分,就在那里。她是一个我不需要用facebook,instagram或whatapp的好友关系来认识或联系的一个人。我会去探访她。


学习,读书,城市漫步,第一周过去了,我在A城逐渐找到了一种新的属于我的生活节奏。


备忘录里新添了几个目的地,其中一个令我特别向往。那是芬兰同学和B教授告诉我的徒步旅行圣地。我打算在一个秋天的周末探访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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