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林小谷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永远正确的网民:他们犯下了恶,但坚信自己是正义的

林小谷
·

菲妥妥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她的死亡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从此之后,我不再对中国的网民抱有任何道德良知上的幻想。

从小到大,我无意识地接受了这么一个信念:大多数人所持有的想法,总是对的。比如说,当全国95%的人都指责一件事情是错误的,那么它应该就是错误的,我需要相信这样的说法;如果全国95%的人都称赞一件事是正确的,那么它大体应该是正确的,我也需要相信这一点。

虽然我知道,根据上世纪几十年的经验,中国会出现“全国绝大多数人都做错了”这种情况,可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眼前。

但它确实发生了。菲妥妥之死让我体会到几十年前被押上批斗台的人的感受:是所有人都疯了,还是单单我一人疯了?



菲妥妥事件发生在2018年5月。工作是北京某医院护士的菲妥妥(网名)于5月20日在微博上写下遗书,表示父母以自己的名义借钱,欠下高利贷,最后利滚利达到2000万的债务。一家人觉得走投无路,决定自杀。

她的遗书引起部分网民的注意,之后大V江宁婆婆转发了这条遗书微博,没多久,各个媒体大号也开始转发。菲妥妥上了热搜,看到她遗书的人越来越多,大量网民跑到她的微博底下给她留言,劝她不要轻生,给她讲各种段子,网络上形成了一种“爱心接力,全民救援”的氛围。

最开始的善意评论

事情到这里都还挺正常。但很快,因为菲妥妥事件的热度过高,很多网民把她当作了某种明星来对待。她们(用“她”是因为此处“功臣”大多为豆瓣鹅组成员)翻找菲妥妥过往的微博,发现她养猫,给妈妈定制旗袍;找出她的推特和instagram账号,发现她3月份去泰国旅游,5月份看复仇者联盟电影。她们甚至找到了菲妥妥给橙光游戏打赏的信息,她送了140朵花(一种虚拟金币,大约140元)。

豆瓣鹅组的”扒皮贴“

如果菲妥妥第一次自杀死了,这些消费信息并没有什么,起不到攻击作用。

但菲妥妥没有死,她被警方救了过来。从她没死的那一刻起,网民找出的她所有消费信息,成为了她的“罪证”。

当时的舆论论调有两种。一种是:菲妥妥自杀是炒作,是想骗取同情让网友替她还钱。另一种是:菲妥妥明明欠下巨款还生活奢侈,根本不值得穷苦的网民同情她。总之,菲妥妥实在可恶,消费善良网民的感情!

舆论就像突然改道的洪流,之前的鼓励、温情,马上转变成了嘲讽、谩骂。

菲妥妥写了4条微博来解释网民提出的质疑,但在评论区下,仍然有大量的阴谋论、没有来源的小道消息,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赖洗不白!!”的评论。一旦网民认定一个人很讨厌后,她/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罪行。于是,二次元腔很恶心、妈妈的遗书是道德绑架、养的猫太贵、曾经写的不恰当新闻评论都成为喷点。

部分恶意评论一览

普通人受不了几万条的辱骂、嘲讽和轮番人肉,更何况菲妥妥本来就有求死的心。于是,她在5月31日再次自杀,并且成功了。



故事如果在这里结束,还不至于让我的”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观念崩塌。最可怕的是人们在她死后的态度。

刷微博多年,我对那些被网络暴力的人一直都感同身受。我很想知道,如何才能让网络暴力者明白并忏悔自己的错误。我思考出的最极端,同时最有效的方法是自杀。既然无论如何都说不明白,那么用行动证明一切吧。

菲妥妥之死让我明白了:不,网络暴力者不会有一丁点忏悔的念头,他们仍然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

在微博、知乎和新闻报道下,绝大多数人的反应仍然是“心疼债主!没还钱就死了”、“不同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网友没有错,网友不背锅!”、“这怎么能算网络暴力呢?“

菲妥妥死后,知乎上的部分高赞回答
在菲妥妥死后,豆瓣上对此的评论

在一片片的“我不同情她,她罪有应得“的文字中,我看不出他们对之前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反思,甚至连中国传统的”死者为大“的观念都不存在。(实际上,有好几篇知乎文章的开头就是,“你别和我提什么死者为大,她不配。”)

可同时,这些人也是心虚的。当有人质疑他们“不尊重生命”时,他们就说:“难道债主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吗?难道不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吗?”(言下之意即,你是在质疑欠债还钱?) 偷换得一手好概念。同时,为了证明自己没错,他们把原本人人接受的公理“生命的价值大于金钱”暂时更换成“金钱的价值大于生命”,于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暂时)成为了中国社会的头条铁律。网民们紧紧抱着这句老话,在几乎所有菲妥妥死讯下刷着,好像把它当成了一个盾牌,把自己曾犯下的错都安置在这个盾牌下,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不产生负罪感了。

一个典型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评论



为什么网民对菲妥妥的态度转变会如此之大?

我认为,这一切的转变是因为菲妥妥在网上表现出的形象不符合网民对欠债者的想象,因想象落空产生愤怒,其中也夹杂了大量对菲妥妥生活的嫉妒。

网络看客极度缺乏现实生活体验,他们总觉得新闻应该按照电视剧本走,如果新闻中的主角有某种设定(比如欠债),那么就必须有某种行为特征(比如每天吃馒头省钱),一旦设定和行为特征不符合,看客们就觉得主角在炒作、背后有阴谋。

菲妥妥为什么在欠债后仍然购买iphoneX、带爸妈去国外旅游,我不知道,但在现实世界中,绝对有千千万万个合理的解释。比如,她决定在死亡之前最后享受一把生活;比如,她多年生活宽裕,欠债后一时改不过习惯;比如,一台iphoneX的价格虽然不便宜,但和2000万比九牛一毛,于其丢入那个黑洞,不如先解决手机问题(更何况她是分期付款的)。

这个世界是复杂的,菲妥妥和她的父母性格是复杂的,她们面临的问题是复杂的,但网民的脑子是简单的。他们那缺少褶皱的大脑根本不明白,复杂的因素能制造出多样的结果,不符合他们期待的事件不光存在而且合理。

因为无法理解,同时夹杂着大量的嫉妒(“我都没有iphoneX,你一个欠下巨款的人竟敢买?你也配?!”),于是网民们认定菲妥妥是一个恶人。为了证明对方的邪恶,他们搜罗各种各样可以攻击的点。什么“惦记舅舅的棺材本”、什么“发征婚广告是为了剥削男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符合网民的想象就把它们加上去。

在一片喊打喊杀中,网民们享受着行使“正义”的愉悦感,但他们忘了一点,哪怕是再强有力的“罪证”,都不是他们能对一个刚刚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自杀者谩骂和侮辱的理由。

因为这就是在谋杀。



整个新闻回顾到这里说完了。接下来我谈谈从整个事件中注意到的几点。

一,网民是完全的情绪动物

这是老生常谈,但此次事件中,网民情绪的强烈程度和态度转变之快还是令我叹为观止。

网民没有基础的、坚实的道德观,他们是处于“善与恶”的混沌状态中的一群人。当外部环境刺激他们表达善良的时候,他们能表现得像最无私、善良的人。他们常常被自我和他人的善良深深感动着,甚至到了无意识演戏的地步。当外部环境改变,刺激他们展现恶意的时候,哪怕是最轻微的恶也能引起他们的破口大骂。

网民具体展现哪种态度,不是受他们自己的判断力决定的,而是受整个舆论风向决定的。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

二,”网友“是强大的想象共同体

在菲妥妥死后,很多网民评论“网友又背锅”。在种种为“网友”的辩解中,可以看出大量网民把自己视为“网友”这个集体中的一员。当集体的正义性被质疑的时候,他们就跳出来高声抗议。

实际上,在过去的每一场网友VS某人/公司/组织/媒体的骂战中,“网友”永远都能赢,而且永远都被视为”正义“的。这是因为,“网友”一词是对所有上网的人的总称,任何人都能对它产生认同感,因此在骂战中,“网友”永远都是多数派。处于少数派的那一方,不会被赋予“网友”这个名字,而是“圣母”、“喷子”、或者“明星脑残粉”等细分标签。

另外,因为“网友”的身份模糊且庞大,它总被视为一个客观中立的形象,人们倾向于去信任“网友”的意见。比如,现在很多新闻的写法都是“X月X日,在XX地发生了XXX事。对于此事,网友们评论XXX”。“网友”被当作公正的法官,它有权力对任何人和事下判决,且判决结果是毋庸置疑的。

基于以上种种特点,人们对“网友”充满信任和归属。只要跟上“网友”大部队,辱骂他人、人肉他人,都会感觉自己是正义的,是为“网友”这一伟大组织做贡献。那些把菲妥妥的身份证照片都翻出来的人,就是这么想的吧。

(*有趣的是,虽然人们对“网友”这一身份有认同感,但“网友”从来不认单独的人。每一个被“网友”撕过的人,之前都自认为“网友”,甚至他们可能曾以“网友”之名撕其他人。)

三,“事大必坏”定律

这是我根据多年网络观察总结出的一条经验,意思是:

一件事情,无论它本身是大是小,是好是坏,只要它在网上传播并且短时间内被海量的人看到,它总能发展成一件坏事。



几个星期前,我偶然找到一篇“每日人物”探访菲妥妥生前住所的报道,记者在其中写道:

”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画面,极少出现在菲妥妥的微博中……菲妥妥在微博上呈现的家居环境,通常是明亮温馨的角落。事实上,他们一家三口的居住空间逼仄,家具也很陈旧。进门的第一间房,既是走廊,又是仓库,堆放着成箱的盐、糖、火锅底料等调味品。客厅同时是菲妥妥父母办公记账的地方,各种文件和材料放满了整个柜子。菲妥妥住在阁楼上,隔音很差。宠物笼子就放在道上。“

一个女孩,将自己生活中最美好阳光的片段呈现在网络上,反而召来了最恶毒阴暗的攻击。没有人对她的死亡负任何责任,甚至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

真是又残酷又悲伤。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