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島致島—逆彌《蓋層紀》
眾多由香港運動而起的創作,逆彌的《蓋層紀》顯得格外個人、私密。
2021年,松鼠文化收到書稿時,信件裡,逆彌這麼介紹這一作品:「概括來說,《那些我們無以承載的》是一個敘述者向情人的重重告白、回憶和詢問,故事關於2014年至2021年間,在香港兩次歷史性的抗爭運動裡,敘述者在不同愛情與性關係裡遊離之時,無法不面對時代革命的種種經歷。這是關於一對不知道應否分手的香港男同志戀人,在抗爭前後、在瘟疫之時的日常和情感流動。這是關於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在男同志性文化和社交網絡的虛擬感中,尋覓親密、自由與解放的可能。」
當年投稿青年文學獎未果,逆彌索性將主角背景、與家庭關係等部分書寫完整,投稿台灣出版社,「應該沒有香港本地出版社會出版。」
「是吸引力法則,這正是我想要做的主題。」那陣子,松鼠文化總編輯賴凱俐剛讀完一本男同志書籍,裡頭談及包括三溫暖的各種男同志文化,「畢竟身為女同志,很難進入男同志的場域,讀完書後,我就在想,只有台灣才有這個嗎?」
香港也有,叫桑拿。《蓋層紀》裡,外頭街上在抗爭,主角在家也有自己的抗爭,「二O一四年,我在這家的四百呎裡,我的吶喊,抵抗,佔領,抗爭。」同志身份不被信仰基督教的父母接受,主角奔逃不回家,隨人逃進H桑拿裡。
知道同志三溫暖,不過幾年前周東彥的VR電影《霧中》,充滿霧氣的黑暗方間,裸男們互相撫摸、做愛或帶有意淫的觀望,表面野性充滿,情緒卻是哀傷。《蓋層紀》裡的桑拿也是這種味道,躲藏黑暗裡的,都是黑暗中的人。那裡沒有愛。
原書名「那些我們無以承載的」,逆彌自覺過於直白才改成「蓋層紀」,「這個詞抓住『分裂』這一個重點。」15億年前的蓋層紀,地球上的大陸才開始分裂(breakup)。撰寫此書時,逆彌也正經歷感情上的分裂,不知道怎麼處理的兩人關係,他訴諸於創作,《蓋層紀》以第一人稱書信,口吻對著已分離的另一半。
不知道怎麼處理的,還有國家大事。運動是結束了,但也沒有結束,特別是心理層面,「它不是一件能夠結束的事情。」逆彌不得不寫,以此抒發隱隱的痛楚,「(在這場運動裡)我沒有受傷,也沒有被抓,好像比較幸運的那個。內心有一種內疚感,這種痛苦是無法消解的。」
「現在想起,我們總是太遲抵達,太早離開。」書裡,他這麼形容罪疚感:「那種如身體放血的、空洞且日常的、重重往復壓抑自己的。」
國家大事與個人感情分裂著主角,兩邊皆無力挽救的無助感扭在一起,彷彿一顆人心不停絞痛。而面對抗爭後的生活,逆彌說:「事情沒有好起來,也沒有更壞,只能用很慢的方式繼續生活。」
若說香港運動是現場,《蓋層紀》就像為香港蓋上的一層哀悼的黑布。「這本書重點不是香港抗爭,而是隱身背後的陰影。它是生長在黑暗裡的生物,慢慢長大。」逆彌說。
這種遺憾,凱俐也曾經歷過。318學運,她本是醞釀衝撞的前線,但後來卻不是了,「好像想要做些什麼,但始終沒辦法到前面做些什麼。」她說,內心一直有所遺憾,也總希望有人試圖理解這群有所遺憾的人,「在讀逆彌的書稿時,我覺得他是懂那種遺憾的。」
真情與遺憾放進虛構,對逆彌來說,反而是面對真實的最好途徑。「在現實裡,我得到的,得不到的,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看待、去想像這段歷史。」與情人分手後,主角透過交友軟體G和桑拿H,流連於不同人,這些人就像是一種種香港人的預言,有人消失,有人離開,也有人決定留下來。
逆彌一家已於2022年移民英國,但逆彌選擇留下來,他說,還有很多事情想在香港做,關於藝文,也關於朋友,「這裡還有很多可能性。」對於我的想像來說,逆彌會在香港持續書寫邊緣手札,在黑暗裡尋找微弱的光。
(刊載於幼獅文藝2023.10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