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取材 | 《小說中的壞女人與壞女人的道德世界》◎胡淑雯 - 演講紀錄
◆ 題目:小說中的壞女人與壞女人的道德世界
◆ 講者:胡淑雯
◆ 時間:2009.05.07 19:00
◆ 地點:台灣大學文學院演講廳
* 本文為一篇遲到十二年的演講側記、包含個人的解讀詮釋與刪減。
* 暴雷警示:紀錄內容包含 《The Hours》 (時時刻刻) 電影及原著劇情。
* 假如有時間的話,還是推薦閱讀演講的完整逐字稿
● 講者簡介
台大外文系畢業,但大學時不讀書,都在街頭,當過一年新聞記者,四年專職婦運,六年新聞編輯。 大學畢業五年後,才開始讀書,愈來愈喜歡文學,通過寫作才發現自己。得過文學獎若干。2006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哀豔是童年》、2011年出版長篇小說《太陽的血是黑的》,曾參與「字母會」文學創作實驗,近年策劃主編數本記錄白色恐怖時代故事的書,包括《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
* 更多介紹請參考 BIOS monthly 專訪。
● 演講紀錄
◇ 誰是壞女人?
講者討論的「壞女人」,意思是世俗定義中那些「失敗的女人」,也可以說是所謂「壞掉的女人」。他們在既有的社會道德體系中經常被給予「壞女人」的評價跟位置。演講中分享了幾位在小說、電影、或劇本中出現的「壞掉的女人」的故事,更進一步探討講者所認為,文學與藝術存在的意義。
◇ 關於《時時刻刻》(The Hours)
《時時刻刻》描繪的是50年代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主角是家庭中的媽媽,他有個好丈夫,看起也是非常稱職的好妻子好媽媽,也就是社會定義的「好女人」。但這個生活中卻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讓他看起來平靜溫馨幸福的小家庭生活似乎快要爆裂了。《時時刻刻》在文學的技法上是一個文本互涉的作品,一直在呼應作家 Virginia Woolf 的 《Mrs. Dalloway 》這本小說,兩個作品都是透過描繪一個女人的一天,來穿透一個女人的一生,嘗試捕捉一些當時當刻的那個女人存在的本質。
# 藝術的眼光:對現實存有警戒心
《時時刻刻》中的孩子在一個早上,不安地意識到媽媽的異狀,在平靜的表象裡頭,一切似乎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個樣子。這種眼光,就是最簡單最清晰的一種藝術的眼光。當我們說一個人他有藝術的傾向,或者是說這個人他很敏感有才華,經常意味著這個人對現實是保有警戒心(alertness)的,當你發現現實好像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才有能力去質問說,現實到底是什麼。然後它如果有裂縫,你有可能是那個很早就聽到,那個幾乎細不可察的裂痕的聲音的人。
◇ 從小說《Mrs. Dalloway》到《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
《Mrs. Dalloway 》是在講一個女人他其實曾經非常浪漫、非常擅於冒險,可是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那種浪漫冒險的本性,有可能是他自己沒有能力馴服自己的部份。他非常害怕自己的一生會落到一個他沒有辦法收拾的境地,但是是什麼他不清楚。
# 沒有選擇的生命現實、困在當下的生命狀態
其實某個意義上來說Mrs. Dalloway 就是一種生命狀態的寫照:人因為害怕被自己的某一種狂野跟不受拘束的藝術家質地,牽引到一條他可能不見得會成功的路,所以他屈服於現實選擇一個大部分的人覺得最安全的那條路。在這條安全的路上,他其實可以走的不錯,但終究他內在最深的地方並沒有真的搞清楚他的人生。
類似的生命狀態出現在《Revolutionary Road》中。女主角也組織了一個還不錯的家庭,但是他一直認為自己應該有藝術家的才氣(雖然這個才氣很可能是與那個時代失去聯繫感的);他的丈夫則在一個卡夫卡式的官僚機構中上班,工作重複且枯燥。兩人同樣對現實不滿意,經常覺得自己被困在當下,想去別的地方。這個生命狀態和很多人滿像的,我們常常覺得自己被困在此時此地,想去別的地方。但別的地方是什麼呢?我們也不太清楚。我們不清楚於是就幻想說,也許是巴黎也許是紐約、東京、上海。但是你真的可以在那個想像中精彩的世界裡頭生存嗎?
◇ 回到《時時刻刻》
《時時刻刻》中那個母親經歷了一個也許想自殺,也許想要拋家棄子的一天後,選擇回到現實,回到一個女人應該是女人、一個妻子、一個媽媽那樣的世界裡,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後,最終還是拋家棄子離開了,而且從此沒有再回來。也就是說,看起來他如果繼續當媽媽、繼續留在那裡,他會死。而他選擇活下去,於是他拋棄了作為母親的職責、拋棄了作為妻子對他丈夫的情誼。他在兒子死掉之後去參加葬禮,對著兒子最親的朋友們說:「我但願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很後悔。」事實上意思就是他並不後悔。
# 以《What if Shakespeare had a sister?》作為註解
假如這些小說中「壞掉的」女人真的拋開社會道德價值,去了自己夢想去的地方、追尋符合自己美學價值的生活、追求自己夢想時,他會怎麼樣呢?他的能力可能並不平庸,但是現實的力量往往那麼巨大而且堅硬,很難單憑一個人的力量衝破它。
◇ 其他作品中對那些「壞掉的女性」的描寫
《慾望街車》中,有一個以「流言與八卦」建構出人物形象的女人白蘭琪。他似乎是個有病態撒謊症(Pathological Liar)的人、似乎曾經有不錯的身世、卻因為一場不倫戀而一切改變、似乎曾經為了錢有不名譽的過去,因而受到社會上一種對於「性」的暴力與懲罰。另一方面他的妹妹史黛拉,則是在發現丈夫對白蘭琪做的事情、發現他可能是個怎麼樣的人後,仍然寧願裝傻、裝不知道,想辦法弓(台語 king, 撐)過去。其實很多女人在人生裡頭碰到決定性的時刻,都會做這樣子的事情。包括《時時刻刻》、《真愛旅程》裡的女主角都是,我能不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撐一下呢?也許我的人生就不會破掉。
透過《慾望街車》結尾的劇情,胡淑雯說出了一個針對寫小說的人、或是其他藝術形式的創作者,他所信仰的價值:
我一直都覺得,從事文學這一行,其實就是在當一個好心的陌生人。然後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壞掉的人的生命,好好地收起來,讓這些其實被制止發出的聲音,可以發出一點點聲音。
◇ 參與的白色恐怖訪談計畫
2008年開始胡淑雯參加了一個白色恐怖口述史的計劃,訪問許多受害者及家屬。但是很多這些說故事的人都已經幾乎無法清楚的說話,或是說出的話根本不可靠,可以說這些當事人和故事其實早就「壞到底了」,裡面除了「遺忘」,沒有更多的東西。這些失敗的訪談沒有辦法被研究,沒有辦法被聽被重述、對社會學家、歷史學家、甚至政治家都沒有價值。那這些故事究竟可以去哪裡呢?仍然如他所相信的,只剩下小說可以把這些故事接收下來,並且好好對待它們。小說作為一種藝術的形式,它必然是非常關心失敗的,因為我們只有在失敗裡頭,可以去問現實是什麼。
◇ 最後一個例子:《寵兒》(Beloved)
1851年,美國南方發生了一樁殺嬰案, Toni Morrison則由此獲得靈感創作小說。講者花了很長的時間講述這個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寵兒》的情節,或許就是在舉一個絕佳的例子強調:小說家如何透過凝視不同時代中(美國19世紀蓄奴的世界)那些殘敗不堪的生命後,為他們發聲、讓他們重獲新生,讓更多人聽見這些聲音,進而有所反思。
◇ 結論
一個擁有藝術眼光的小說創作者,應該要擁有一種「陌生人的溫柔」,去關心並承接這些「壞掉的失敗者」的故事。並且在這些失敗者的人生裡頭拉出一個新的視野,讓我們去看看,我們有沒有可能在這些逃亡的、死掉的、或者是殺人的、被殺的、反抗的、這些敗德者之中,看到一個新的倫理或者是道德的可能性。
(正文完)
● 不重要的後記
寄出演講邀約那年,我還在用hotmail作為與講者聯絡的電郵信箱。喔對,「hotmail」是一個Email 網域名,最早是搭配一個叫做 MSN 的通訊軟體申請的。胡的回覆總是乾淨俐落爽快 (哈囉 / 可以 / 就別吧 / 收到 / 再連絡 / 我也期待 ),讓涉世未深、戰戰兢兢、做事優柔寡斷、舉棋不定、每次擬電郵稿都擬超過半天的我,收到回覆後更加焦慮猜疑。信裡是不是有哪句話不禮貌、太愚蠢、違反業界潛規則,讓他總是選擇用這種看不出情緒的字詞回覆?
與講者約好演講這週是學校的藝術祭活動週,每天晚上的教室、活動場地,老早就被預約滿。原本已經下訂在校門口民間的集會場地,臨時通知因整修工程無法租借。在校內奔走尋找適合的場地幾天後,只剩下這個,租借金額大於當時社團總財產的文學院演講廳的選擇。厚著臉皮申請完校內所有可以申請的補助、再到符合藝文社團性質的店家挨家挨戶拉贊助後,才勉強不致於在辦完演講後隨即宣布倒社,真的很感謝茉莉二手書店的雪中送炭。書店店長身為胡的忠實讀者、熱切地請我在演講上幫忙販售他出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哀豔是童年》,我沒多想什麼毫不猶豫答應了。
演講當天,我越想越不對勁。
我們邀請胡淑雯來演講,在這個場合、扛著一大袋、現場兜售、他寫的第一本書,
的二手書?
甚至還陸續有聽眾拿剛買的二手書去講台請他提字簽名??
對於完全沒有事先徵詢他意見,就做這件怎麼想都不諳人情世故、白目至極的事情,讓當時的我整場演講都不敢抬起頭和他對到眼。
演講結束隔天我趕車南下參加球隊盃賽,連續兩天被屏東的烈陽烘烤燒焦後才回台北。當我把賣剩的書送還給二手書店店長時,他驚呼連連「你怎麼變這麼黑啊!」
我也不希望啊。
感謝胡淑雯在這個夜晚說這些精彩的故事給我們聽,
感謝茉莉二手書店、與當時的店長鼎力贊助,
感謝每位把時間花在這場演講的聽眾、社員、朋友們。
忘記當初向誰用性命擔保會發這場紀錄跟逐字稿了,我真的只是經常遲到齁。
12年過去了,在大都等我的人還在嗎?
brownshale @ 20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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