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作为先前的存在,乃是我不可回避的他者
我收到录取的那天恰好是我母亲的生日。疫情前,我在异乡读硕士,研究经济思想史,主要探寻传统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与行为经济学的关系。期末考试后,我到父亲电话,告知我母亲已卧床多日,闻讯后,我立刻返乡,得知母亲罹病,疼痛难忍。
后来疫情爆发,环境的不确定性又增一分。这时母亲的情绪发生了很大变化,她总是回忆起儿时很糟糕的经历。母亲生长在传统的家长制家庭中,家中除了父母外,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弟弟。母亲一直在农村生活,直到读小学时才回到在城市安家的父母身边。回到家中后,母亲发现其父母对弟弟很是怜爱,但对她却冷淡的多。在母亲在病中时常回忆起弟弟吃白米饭而她只能吃高粱米饭的情景。除此之外,那些与疼痛有关的场景也是她一再讲述的话题。比如,某次被弟弟欺负,而家里人却视而不见。自那时起,我便感到,人类的情感具有社会性,这些情感不仅仅是私人的,它们还是被社会建构的,其与个体的成长环境、社会身份和个人经历有着紧密的联系。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认知因素(情感与信念)对人的行为的影响。
疫情形势缓和后,我回到学校,继续我的研究。在阅读文献的过程中,我曾注意到功利主义关于经济行为的观点。功利主义的观点影响了现代经济学,它主张我们在做选择时,应该考虑到各个选项带给我们的幸福感(效用)。如果某一个选项能带给我们最大幸福,那么它将成为我们的最终选择。但是,看似合理的观点却面临着来自心理学的挑战。首先,功力主义要求我们比较其他人的幸福感或愉悦感。可是,如果我们的情感是被社会建构的,我们又该如何比较呢?比如,我们可以想象两个人,这两位有着完全不同成长背景、社会身份和个人经历,并且二者并不完全了解对方的文化,他们彼此该如何推测并比较作为情感的幸福或愉悦呢?除此之外,功利主义似乎假设,我们可以准确地记得那些使我们感到幸福的事情。可是,根据行为经济学家和认知心理学家的研究,我们的记忆是十分有限的。研究表明,当我们回顾我们的过往经验时,我们通常并不记得某一个事件带给我们的总效用,而只是对那些使我们感到特别痛苦和特别愉快的事情记忆尤深。读至此处,如果此言非虚,那么那些使母亲印象深刻的回忆一定是那些最痛苦的回忆。这时,我已有了将学术作为志业的想法,因为它与我的生命总是息息相关。
带着上面的疑问,我又接触了有关亚当·斯密关于人的行为的观点。斯密认为,虽然我们有着不同的背景,但是,我们都具备想象力,我们可以通过想象推测他人的信念与情感,并作为行动的依据。斯密说,婴儿出生之后并没有关于他人的看法,孩童们认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做事也总是从自身出发。但是,一旦他们开始和其他人互动,他们便会发现他们以往的观念是错误的。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为了避免被孤立、被评判,必须修正自己的行为以和其他人的行为保持一致。可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斯密认为,我们可以想象我们处于其他人的位置,互换我们和其他人的角色,思考自己的行动准则:如果我行为能使他人感到幸福,或引致他人任何积极的情感,那么我的行为就是合适的,反之则不然。一般地,如果生活在某个特定社会中的所有成员都以此方式想象,那么我们最终会达成统一的行为准则,这个社会也会变得稳定而不至于失序。
可是,斯密的观点仍面临着来自认知因素的挑战。斯密假设,语言几乎是传递信念与情感的最有效的方式,我们对这个社会对看法也可以还原为语言。进一步地,如果我们所用的词汇的意义是稳定的,那么我们所表达的信念和情感也是稳定,进而我们的偏好也是稳定的。但是,心理学的证据显示却并非总是如此。有研究显示,我们也可以通过触觉有效地传递信息。而通过对母子之间的交流的研究,我们也可以看到,当评判自己的孩子所处的状态时,母亲倾向于依靠身体的感受去推测而非语言。除此之外,词语的意义也并非稳定。研究表示,意义的变化更容易发生在小社会中。至此,我便感受到,经济学关于人类行为的假设往往与认知因素有关,同时这些假设也面临着来自认知科学的挑战。或许,正是这些疑问使我继续向前走,引导我至交叉学科的路途中。
毕业后,我便着手项目的申请。其实,选择有智我一直没有犹豫。早在读硕士时,我便在微博中认识越真学姐,后来得知她和朋友们创立有智后,就一直想找机会合作。在合作的过程中,我也感受到了有智比较重视申请者的个人兴趣,以及如何将这种看似私密的、个人化的兴趣以学术化的语言重新表示。在老师的指导下,我又阅读了有关认知与决策的文献。可是,这一次的阅读体验不同于往日。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深信,可以通过知识探索一种未来的可能性。
比如,文献显示,即使交互的双方有着不同的背景,但是,如果二者可以改变角色,更新关于对方的信念,是有可能实现公平的。这个结论无疑给了我一丝希望。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一种方法,使得交互中的双方愿意转换角色,那么就有可能实现经济学家常说的“帕累托最优”,即至少保证其他人境况不变的情形下提升某些人的境况。那么,如何找到这样一种可能性呢?我希望去寻找答案。
母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来自巴黎经济学院“经济学与心理学”硕士项目的录取。与此同时,我的动机信的那句愿望也有望成真:
I aspire to further explore the role of personal beliefs in decision-making and individual emotions.
《华严经》中说:
“多重镜像隐约布于文字中,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
如果他人的影子落在我的镜中,成为我的一部分,那么,理解他人即是理解自己。反之亦然。而这种理解,是情感的链接,总是快乐的。
再次感谢在申请中帮助过我的老师与前辈,这恩情实难谢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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