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碎片》片片傷疤依舊在世代的齒輪間鏗拎框啷

她決定在家生下孩子，沒想到這卻是一切分崩離析的開端。女兒意外夭折，她與家人伴侶間的鴻溝陡然加深，無處可依，無法選擇，在這寒冬中只能一人孤零零的奔跑，就像一隻在結冰河川中脫隊的魚，渾身刺痛也毫無方向，但必須奮力游動才不至於缺氧而亡。

你為什麼不想活下來？

Martha（Vanessa Kirby飾）是一家企業的高管，她老公Sean（Shia LaBeouf飾）則是造橋建築團隊的一個小工頭，兩人的生活充滿了矛盾，卻又處處充滿了由矛盾產生的甜蜜小趣味。

電影的開始就砸給觀眾一場三十分鐘的分娩戲，幾乎是無剪輯的長鏡頭，Martha表情猙獰、痛苦嚎叫，疼到失去理智，裸著身子被助產士和丈夫翻身和搬移，導演沒想修飾女人在生產時的無助、痛楚、毫無尊嚴，把這些一股腦兒全丟在螢幕上，只是抹掉了血漬與汗漬，讓鏡頭只剩下乾淨的米白色。一旁的Sean手忙腳亂，臉上滿是期待女兒出生的欣喜與對於妻子受苦的心疼，配上助產士Eva（Molly Parker飾）老練的動作與欣慰的笑容，這個本應該是血腥又讓人恐育的龐大鏡頭，滿是溫馨與生機。但也就此打住。

女嬰發紺，助產士慌忙地做著CPR，初嚐人母喜悅的Martha懷裡陡然一空、滿臉驚恐，Sean跌跌撞撞地衝出門迎接救護車，鳴笛聲刺破了前三十分鐘無配樂的溫馨氣氛，也刺破了所有的幸福美好。Martha之所以選擇在家生產，是因為她想要自己掌控孩子出生的地點與時間，產婦不是病人，沒必要在冷冰冰的醫院由醫生擺布，她想要的是讓夫妻二人擁抱新生兒出生的旅程，但當女嬰出了子宮，短暫的幾分鐘內便離開了人間，就像是救護車的闖入打破了家的美好與平衡，是一切失序的開始。

救護車的鏡頭淡出，螢幕上馬上出現了片名Pieces of a woman——家的打破，孩子的死亡，正式宣告了Martha的破碎。

Sean原本就是個粗獷的人，也不難看出他的暴力傾向，罵罵咧咧是他的常態。出事前，他會對屬下破口大罵、對丈母娘句句語帶嘲諷，但至少對妻子千依百順；出事後，他不只酒癮毒癮復發、出軌Martha的表姊（也是他們的律師）、用暴力威脅連襟，更用極其難聽的字眼辱罵自己的妻子、拿著原本應該舒緩產婦疼痛的瑜珈球砸向Martha的臉。

Martha與Sean的結合，是白領女性與藍領男性的結合，如果說Martha和他在一起是為了氣媽媽，這個角度簡直是對愛情的褻瀆，但想想她是為了什麼而選擇他呢？在經濟方面，自然是中產階層出身的Martha較優渥，連他們的車都是Martha媽媽出錢買的；而情感方面，出事前可見到他們夫妻倆的相濡以沫，但出事後凸顯出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完全相悖的——女方想要冷處理，她不斷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企圖告別以前的生活，讓自己從傷痛中慢慢走出來；但男方屬於激動的那方，他想要留下所有痕跡以緬懷女兒，大哭大鬧以求Martha的安慰，求愛不得便髒話連篇奪門而出。暴躁、毫無克制又沒有肩膀，很難不讓人思考：Martha到底圖他什麼？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聞起來像蘋果。

喪兒後，Martha開始買蘋果、聞蘋果、吃蘋果、切蘋果、玩蘋果籽、種蘋果，她出現的地方都有蘋果，甚至和丈夫吵架時也下意識把桌上的蘋果保護在自己的口袋裡。為什麼？這個疑惑到電影結尾才有解答——律師問她關於孩子的記憶，想了一會兒，Martha慢慢的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聞起來像蘋果。」她其實一直在舔舐自己的傷口，想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把碎片拼湊起來，但周圍的人一直告訴她「該如何做」、「這樣是不對的」，而沒有人問她「想怎麼做」。

尤其是她母親。Martha和母親的抗爭貫穿著整部影片，從母親對於女婿毫不掩飾的厭惡，到對於Martha「不作為、不積極」的反對，甚至認為整齣悲劇的源頭就是Martha——《女人碎片》最根本的矛盾點其實在於兩代女人間的對抗。

Martha選擇了一位粗魯的男人做為丈夫，在丈夫對母親非議不止時，她沒有顯現出任何不滿與難堪，更沒有阻止丈夫的謾罵，似乎很享受這位「不符合母親心意的男人」可以讓母親屢屢受氣；她選擇在家生產，而非母親一直堅持的去醫院安穩待產，因為只有在自己的家誕下下一代，才能把握住自己身體的主導權，扯斷與上一代間無法逃離的精神連結與精神控制；在母親堅持把死嬰葬在家族墓園時，她執意把孩子的大體捐給醫院作為教學用途，器官標本室參觀時，她意識到變成「碎片」的女孩竟然比身陷家族迴圈之中還要自由、還要有價值。

開頭那場極具爆發力的分娩戲後，鏡頭變得極為零碎而安靜。在秋天、在冬天，Martha總是寡言少語，走路、沖澡、駐足、抽菸、看書、呵護蘋果籽，漫天飛雪、斑駁的指甲油、氧化的褐色蘋果、滿是廚餘和髒碗的廚房水槽，細碎的鏡頭就像已然成為碎片的她一樣，溢出螢幕的蕭瑟感與疏離感，那種抵抗的韌性和力量感遍布每一幀的每個角落，使戲劇張力不減反增。

像是蔡明亮導演，他寧願拍一個人沉思、煮飯、看天空，做一些當下看起來莫名其妙的舉動，也不急著把故事講完；也像是《大象席地而坐》的胡波導演，他寧願花好幾個鏡頭來拍一個人走路，也不願把劇情節奏往前推，因為在這裡，走路更重要，走路比劇情的推進更能表達劇情本身。

也有點像《海邊的曼徹斯特》，都是用雪景和灰色調來描寫主角失去兒女後的心理狀態，那種毫無生命力的氛圍。但到了室內，《女人碎片》導演Kornél Mundruczó給觀眾的是一系列的暖色調，爐火、烤全雞、鵝黃色裝修、周圍人們帶有笑意的虛偽攀談聲，但鏡頭跟著Martha在各個房間心不在焉的穿梭，彷彿身處另一個平行時空，這些都與她無關，充滿著抽離、孤獨、不自在，室內的溫暖比室外的寒冷更顯得Martha的破碎。

最終還是結束在Martha與母親的劇烈爭吵。母親總是逼她上法庭控告助產士，說了自己的母親是如何在二戰時期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以她的人生經驗，血淚就該用血淚償還，讓別人受到懲罰才能得到所謂的正義；妹妹覺得Martha那麼冷靜是瘋了，要去看心理醫生；Sean覺得妻子的冷冰冰是毫不關心，助產士必須接受社會的公審才能讓女兒安息。

但有人考慮過Martha的感受嗎？沒有。到頭來，人們的悲喜並不相通，人們始終無法理解與撫平對方的傷痛，周圍人無能的憤怒與她靜默的悲痛，一熱一冷，碰撞中傷了彼此。作為母親，她的痛苦一定遠勝於其他人，但自己的母親卻無法提供一個想要的擁抱，反而自以為是不斷撕扯Martha的傷口，逼她直視血淋淋的記憶，這些矛盾與二次傷害，加深了女主角的破碎與孤立感。

雖然現在無可奈何地躲起來了，但都是為了重新走出來的，與自己的戰爭。——《模範計程車》

冬去春來，雪融了，Martha還是站上了法庭。在證人席上，看著那晚自己與甫出生女兒的合照，看著並沒有什麼過錯、只是運氣不太好的助產士Eva，看著雙眼含淚的母親，她嘴唇顫抖著，沉默了許久。如果說，女兒短暫綻放的生命帶給了更多人傷害，那她存在的意義是否就只剩鬥爭？如果說，男性法官的法槌能判定悲劇的賠償，是不是就代表著，她們受到的傷害能夠被量化彌補呢？但是不能。夭折的女嬰、Martha、Martha母親、Eva、成為Sean情婦的律師，她們都是女人碎片，為何一個女人的破碎，必須由另一個女人的更加破碎作為代價呢？

Martha諒解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她這一笑，是從開場戲結束後的第一個笑容，延續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張力瞬間瓦解，我突然感覺能呼吸了，一直以來強勢的Martha母親也露出了笑容，她很高興女兒終於以她想要的方式面對了自己，雖然還是不盡相同。

無論收集多少，碎片還是碎片。——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結冰的河面融化了；修橋的丈夫離開了她，但橋接上了；小心翼翼保護在含水棉花間的蘋果籽發芽了。一切看似都上了軌道。

可是，這個訴諸愛、訴諸療癒的作法，有任何改變嗎？電影的結尾兩幕很有意思：

Martha和妹妹、母親在咖啡廳聊天，但母親似乎有了輕微老人痴呆症，忘了自己跟服務生點了什麼，「我沒點這個。」「有，你有點。」「我不喜歡吃這個。」「你喜歡，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甜點。」，他們的權力關係似乎調轉了過來，以往是母親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女兒身上，現在換成女兒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母親身上。

若干年後，蘋果樹結實纍纍，Martha似乎再次成家，她的女兒穿過蒲公英田，爬上茂密的大樹，摘了顆蘋果吃。Martha喊她吃飯，「今天的晚餐是你最喜歡吃的！」「是冰棒嗎？」「不是。」「是爆米花嗎？」「不是。」「那是什麼呢？」「是你最喜歡吃的。」。

到頭來，權力關係的本質似乎沒有改變，還是那套「我覺得你喜歡的，就是你喜歡的」，只不過Martha從「被害者」變成「加害者」，一切看似都變好了，卻又看起來什麼都沒變，從一種不被接受的失序，轉變成另一種暫時能被接受的失序。她從創傷到癒合的過程，拾起了自己的碎片，拼湊出另一個不完整的自己，女人碎片，仍然在世世代代間跌跌撞撞，永不止息。

不只是Pieces of a woman，而是Pieces of wo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