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生日快樂！
今天是媽媽91大壽的大日子，一家老小本來要回中壢慶生，卻因這幾天桃園突然成為全國焦點疫區，氣氛緊張，媽媽為了保護我們，要我們別回去。沒法兒全家一起吃喝一頓，總寫個卡片什麼的吧，靈機一動，媽媽的年代是廣播的大時代，雖然現在沒怎麼在聽了，但我知道她可是播客「60俱樂部」的鐵粉，就請現代科技代勞，為我在空中傳遞這封「給媽媽的信」吧。
親愛的媽媽：
今天是您91大壽的生日，本來要回家給您暖壽，結果因為疫情，我們這些晚輩只能以相同的歡喜，在不同的地方為您慶生了。
此刻我在一家咖啡廳裡，坐在筆記電腦前，小小的木桌上，左前角是一杯透著熱氣的黑咖啡，右前角擺著一株生意盎然的綠色盆栽，柔和的燈光，輕柔的音樂，一切的一切是如此的平靜祥和，然而在我的心裡卻是一陣又一陣的澎湃翻騰，想到年輕歲月、想到過往年日，在我人生每個階段中，您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甚至是中央支柱性的角色；在我的生命中，若不是您這些年日無怨無悔的付出，絕對沒有今天的我。
由於早年的戶政沒有現在這麼嚴謹，身份證上登記的生日多少都有些出入，我根據幾個線索特別去查了萬年曆，終於比較確定了其實您出生於92年前的今天，無論如何先跟您說一聲：生日快樂！
您出生的時候，國民革命軍北伐戰爭剛結束，國民政府取代北洋政府，定都南京，名義上是統一了中國，其實已經開始陷入分裂和內部軍事衝突，從第一次國共內戰(1927-1937)、到九一八事變(1931)，西安事變(1936年底)，到對日抗戰全面爆發(1937年7月)，國民政府撤退到重慶；最後經過八年苦戰，終於在1945年，同盟國贏得勝利，可是緊接而來的並不是重養生息的喘息機會，因為隨即就全面爆發了第二次國共內戰。您出生於廣東潮汕一個富裕的華僑家庭，算是個千金大小姐，不過這一連串的動盪，造就了一個堅強的時代女性。您跟爸爸訂婚之後，因為我的爺爺是個地主，屬於黑五類，爸爸被迫逃離家鄉，所以連婚都沒結，您倆就被迫身隔兩地，斷了音訊。後來您千里尋夫，歷經千辛萬苦百轉千折終於來到台灣跟爸爸團圓，這段過程大概可以拍成一部電影了。重點是，在您血液裡的那份堅靱，那種不屈不撓，讓身為女兒的我，不但充滿敬佩，也變成一股支持我不輕易放棄的力量。我常覺得我是溫室裡的花朶，遇到困難就想放棄，可是當我明白了在我的生命裡，留著爸爸和您的血液，我知道在我的DNA中必然也有著相同的恆毅力，沒有挺不過去的風雨，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想到這一層，我就有力量了。
身為您的女兒，我真的很幸福。小時候，那是一個物質生活普遍拮拘的年代，爸爸一個月的薪響只有二百元，您咬著牙硬撐著，不曾喊過一聲苦，靠著幫人做衣服貼補家用，可是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從來沒有饋乏過。我們放學回到家，您永遠都在，我們沒有做過一天的鑰匙兒童，享有無比的安全感。而且您非常開明，我們表現好，您很開心，成績不如人意，似乎也不會責備我們。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每一個重要日子，您都不曾缺席，小一第一天上學是您帶我去，小六最後一天的畢業典禮，是您陪著我跨進新的里程碑；接下來的每個階段，國中、高中、大學，您一直都願意用「以女兒為榮」的眼光和心態，陪我一起畢業一起成長。
我是一個很內向的人，不擅言語不會社交，可是很妙的是，只要放學回家，在您旁邊，我就有說不完的話要跟您說。我在想，若不是有您一直一直陪著我，願意聽我吱吱喳喳，今天的我肯定是一個拙口笨舌、只能瑟縮在角落裡見不得天日的人。
我小時候，也是個內心灰黯的人，非常悲觀，找不到生命的意義，也找不到自我存在的價值，我一直很困惑為什麼要有生命呢? 人一生下來就開始邁向死亡，那還努力什麼呢? 最後一切都歸於虛空，活著是為什麼呢? 我總覺得這個世界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所以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常常一個人悶在被窩裡不斷哭泣，好想死，可是只要一想到您，萬一我死了，您不知有多麼傷心...那不行！我可以做任何事，但絕不能做一件讓您傷心的事。就這麼一點點的牽絆，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活著。所以，媽，您不僅是生下我的人，也是讓我活著的救命恩人。
我這種悲觀性格到底怎麼來的，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不過還好，後來認識了上帝，灰色的人生總算出現一線生機，扭轉了我一生的命運。我記得那一年我不知哪裡來的感動和勇氣，決定赴美留學，出國的那一天，是深夜11:59阿囉哈航空的班機，到了那天早上我才知道您不陪我去機場。從小到大，在我所有的重要時刻中，那是唯一一次您不在我身邊，但我非常清楚為什麼，您擔心會捨不得我的離開，您不想要上演一齣一定會上演的戲碼，就是淚灑機場，我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有一次您輾轉接到外婆過世的消息之外，您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掉過一滴眼淚，一次都沒有。可見您有多堅強。
到了美國，一開始不知在什麼場合認識了一對香港過去的夫婦，就那麼一面之緣，沒想到幾天之後，他們居然捧了一盤燒餅來敲我宿舍的門，說我剛來一定不適應美國食物，所以做了一些燒餅給我。當下我愣在那裡，這一幕對我來說太陌生了，因為當時經過兩年的職場經歷，感受到的，比較多是爾虞我詐，加上無數的八卦，能夠真心關懷、無私付出的，不是沒有，但委實不多。而那一對香港夫婦和我素昧平生，我一個窮學生什麼也不能給他們，他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著他們，我開始接觸到華人教會的一些人，他們都好有愛。但我對他們是很有戒心的，因為我知道您不會喜歡我去信什麼洋教，所以我連認識這個信仰的興趣都沒有。後來是一位美國老先生帶我去當地的一家美國教會，那天聽完信息之後，我就決志信主了，其實當時我對什麼機要真理都不認識，打動我的只有二點，一個是因為近距離感受到在教會裡有一群人是真的很有愛，跟我在職場上遇到的人完全不一樣，也是我自己所沒有的，我好羨慕；另一個是，他們告訴我，在基督裡一切都變成新的了，我會擁有一個全新的生命、一個愛與被愛的生命。哇，這太觸動我了，因為我長期以來的灰黯，讓我覺得了無生趣，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痛苦，如果有一個力量可以讓我享有全新的生命，一個有愛的生命，那我當然不會猶豫。
我記得在那個美金兌新台幣是1:40的年代，我們每週只會通一次電話，我跟您說我信主了，您在電話那頭倒沒有生氣，只是說好啦不要受洗就好了，那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沒有聽從您的話，我後來很快就受洗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感謝您沒有為難我，讓我當時自卑自棄形同死亡的生命可以開始呼吸，開始走上一條生命恢復之路。
媽，您對我這麼好，那我對您如何呢? 表面看起來我是個好女兒，非常聽話，從來沒讓您和爸爸操過什麼心，可是我現在回顧過往，我看見自己其實並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我也許很聽話很順服，但是是一種沒有智慧、有的時候甚至很愚蠢的順服，我記得結婚多年後有一次，您眼睛因為白內障要去動手術，以現在來說這是一個十分尋常非常普遍的小手術，但是當時並沒有現在這麼平常，所以我就跟主管請了假，準備陪您去醫院。那天早上我打電話問您手術是幾點鐘，我會從家裡直接去醫院陪您，您說，不要不要不要，小手術，鄰居顏阿姨會陪我去，我說沒關係啊我都請好假了，您說不要不要不要，小手術...就這樣，那個已經非常習慣於順服媽媽的女兒，儘管假都請好了，都已經預備要出門了，卻因為媽媽的一句不要不要不要，我真的儍呼呼的沒去了，直到多年後，有一次聽到您不知道跟誰不經意地提到，自己很命苦，連手術時都沒有家人願意陪，我才大夢初醒，想起這件事。我後來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會掉眼淚，想說怎麼有這麼笨的人，完全聽不到話語背後的心聲，讓我的媽媽覺得自己很孤單很命苦。
類似的例子很多啊，像是您在更年期的病痛之苦、兒女各自成家後空巢期的失落之苦，還有爸爸和這一代大多數的男人一樣，不懂得如何對妻子給予關愛疼惜，讓您更是充滿說不出的苦。這一切的一切，我們都在其中扮演著某個角色，可是要麼沒知識沒常識，完全感受不到您的苦；要麼略有感受，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能做些什麼，只好假裝沒事，想讓時間沖淡一切。殊不知，時間從來不能解決心理創傷。
十年前，您在浴室跌倒，跌傷了頸椎，後來雖然緊急救回了性命，但也讓您在床上和輪椅上度過了4000個日子。我知道，這超過十年的日子，每一天對您來說都很痛苦，因為您曾經是如此幹練賢慧的妻子和母親，把整個家撐了下來，如今卻好像癱在床上什麼都不能做，您覺得拖累了孩子們。可是，媽，我想要跟您說，不是這樣的，您太重要了，您的價值不在於您為我們做了什麼，而在於您「在」，在於您心中的愛，在於您就是「您」！您知道嗎? 這個家因著您，每個人都有安全感、每個人都有歸屬感，我常想您怎麼那麼偉大，怎麼有那麼多的愛，我總覺得您愛我的孩子，比我愛我的孩子還深，這次女兒手術住院，您比我還清楚哪一天要看診、哪一天要住院、哪一天要手術，手術一結束您就打電話來問情況怎麼樣。您的孫子在台北上班，可是如果哪個週末不回去一定會跟您報告，回到家就會蹲在床邊跟您嘰哩呱啦地敍述著這個禮拜發生了什麼事(咦，這點跟我以前很像吔)，說孫子孝順嘛，當然是，可是若不是從小到大在奶奶的愛中長大到如今，再孝順也做不來吧。
哩哩雜雜說了這麼多，我由衷感謝上帝，讓我成為您的女兒。因為有您，我們這個家可以凝聚在一起，謝謝您為我們無怨無悔的付出，謝謝您毫無保留的愛，也因為這一份愛，您為我們受苦到如今，因為這一份愛，您仍然堅強。而您的愛與堅強，讓我們三個孩子、我們三個孩子的孩子、還有我們的孫子，成為最最幸福的一群人。
願上帝賜給您屬天的眼睛，看見您自己是何等美麗，看見您的生命為我們為這個世界帶來多大的祝福，媽，生日快樂！
您的女兒敬上 2021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