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攤賣書的法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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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小城手工藝品展銷會,一般是手工藝製作者展示並售賣自己作品的地方,不論業餘還是專業,只要提前註冊交點錢就可以去擺攤。手工藝製作者的範圍非常廣泛,包括木匠,皮匠,巧克力匠,蜂蜜匠,首飾匠人,編織品匠人,以及畫家(匠)等等。他們多是老年人,家族作坊主或是小手工業者,也有一部分是專業美術工藝學院畢業的年輕人,為開展自己的藝術職業生涯,以這樣的展覽攤位作為起步。
我第一次見埃沙,就是在去年十月的手工藝品展銷會上。因為我一直在做工匠研究,所以對他們製作的手工藝品,有種天然的親近,喜歡它們遠遠勝過大型賣場流水線的產品,每次遇到這樣的集市,總是一個攤點也不漏過。遇見別樣的首飾,蠟燭,小擺件甚麼,也忍不住去買,而那些佔地面積大的燈飾,木器,玻璃器等,不買也總與設計製作者攀談幾句。那天剛逛了不久,就看見一個攝影攤點。照片並不算專業,全是花花草草: 月季,櫻花,睡蓮,沒有經過任何後期處理,顏色卻很鮮豔豐富。這些照片一幅三十歐左右,全打印在長方形板上,連相框也沒有,掛在一起,完美符合了攤位的概念。一位年近古稀,亂發草草的法國老太太坐在照片旁,想來應是攝影師。但這個攤位卻有個特別之處——桌上還擺了五六本書,大小不一。我從沒見過有人在手工藝品展銷會上賣書,但這陣仗又不像賣,因為除詩集和童話故事外,每樣書都只有一本。看我停在攤前出神,老太太走過來說,這些都是她寫的,除了攝影外,她的工作其實主要是寫作。
我吃了一驚,原來這是一位擺攤的作家。
印象中的作家,好像或多或少都有點所謂的文人清高孤傲氣,不屑或不安自己推銷自己的作品,特別是在這樣一個人潮洶湧嘉年華一樣的手工藝品展銷會上,讓書和孩子肚兜,巧克力,杯子盤子一起分擔一個展區,多少有點不倫不類。但又一想,誰又能說藝術家分類下的寫作者不能算作手工匠人?(artisan)。其實今天我們使用的「藝術」概念直到18世紀左右才在西方出現,此前一直存在一種所謂的「傳統藝術」,它是混雜著手作和技術的領域。在傳統藝術概念範疇下,藝術家與工匠沒有任何區別。比如,但丁的《神曲》當時在佛羅倫薩藥店出售,就是因為寫作和行醫一樣,都是技術,只不過寫作是通過排列字句,對人的靈魂做工,從而達到治癒的效果,而醫生則是拿手術刀治療。直至今日,在青藏高原,泰國等佛教傳統藝術仍然鮮活的地區,對當地人來說,藝術就是手作和技術,藝術家就是工匠。因此,從歷史角度和人類學維度來看,作家擺攤,也只不過是延續著從前的工匠傳統罷了。
而我和埃沙的那次相遇,更像是生命裡一份驚喜:在日常生活裡,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人,一說話就有電光火石的感覺,不知為何,談話間眼淚會不由自主突然往出湧,寒毛也豎起來。想著這就是我要認識的人,雖然只談了那麼一刻鐘,但之後還會常常想起,覺得冥冥中我和她之間一定會有些甚麼牽扯。那次會面,她也覺得非常奇怪。畢竟我一個中國人,她的母國是突尼斯,母語不同,成長和生活環境更不同,但就是說不出為何彼此間會有種吸引力,想一直聊天聊下去。那天我臨走,她特地送我一張她的明信片,讓我和她聯繫見面,她可以幫我改改法語文章。
可是說是去見,生活忙忙碌碌,我又越來越社恐,居然也就一直耽擱下來。最近好像一直生活在一片迷霧中,甚麼也看不清,早上跑步時,看到今年手工藝品展銷會的廣告。於是在心裡默默說,如果這次在展銷會上再次偶遇埃沙,橫在我面前的那條窄而曲折的路說不定就是對的,雖然那是條異常艱險,甚至將會被身邊絕大多數人不解,詬病甚至取笑的路,遇見她,或許便是宇宙在給我答案。
把人生選擇依附在非理性上,這確定不是中年危機?我不知道。然而今年我開始學著去信任並臣服於宇宙神祕力量,也許人越來越大,突然發現了運行在這個可感世界之外的另一種規則,就好像在看不清的黑夜裡信任另一雙經驗豐富的手。可是,諾大的法國,一年沒聯繫,同樣的地點,那個人還在嗎?如果在,她還記得我嗎?
我想見她,但是我又怕見到她。可能更怕的是,如果一見到,是不是就預示著宇宙神祕力量指出的幽深小徑,我就要走上去,我不確定自己能否勝任。雖然今年一直見證著坎貝爾那句「跟從你內心的喜悅,宇宙之門就為你一一敞開」,但是當宇宙之門突然敞開一個縫隙,讓我瞥見更遠更長的一條路中的所有哀慟和榮耀時,我覺得我其實會先懵。
《聖經》上說:「你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凡是要救自己生命的,要喪失生命。」《聖經》還說。
逛了三個展區,每一個門進入,幾乎是快速通過,沒有停留,這次去展覽會,似乎下意識就想知道答案,走到去年遇見埃沙的地方,她不在,我松了口氣,看來窄門也許是我的幻想,隱隱中也有點微微的失望。
到了第五個展區,知道她也許真不在了,我開始停下來,慢慢觀看其他匠人的玻璃作品,走到角落,突然聽到背後有人說話,一扭頭——埃沙。
她坐那裡,身後的照片更多了。看見我,她起身,我們握了下手,然後開始交談,連客氣的寒暄都沒有,像兩個老朋友。這一年時間好像從來沒存在過。彷彿是我出去了一下,回來,她仍在那裡。
「你現在身體怎樣了?」看她一直坐著,我問她。她指著自己胳膊上長長的傷痕說:「四月三號車禍,胳膊斷了,腿瘸了,腦子差點撞壞掉了」。她笑哈哈的,好像不算個煩惱:「可是,好消息是!新書要出來了!大概兩個禮拜左右,就會上市。」
「什麼新書?」
「《轉世》」她說。
「甚麼?」
「《轉世》。」她再說一遍。我有點呆,這麼詭異的名字,好像完全就是我的風格。她拿來兩頁校樣:這是一本描寫法國歷史上十八位著名人物的歷史懸疑小說。她,作為一名寫作者,也是一位轉世者,將自己的靈魂揉入這些人物身體裡,透過他們的語言,眼睛,去描述他們人生大劇隱秘歷史中的關鍵時刻。
「我的靈魂進入了他們的身體」,她說,「當你進入他們的身體時,你看到他們,就好像看鏡子裡的你一樣。」
我打了個哆嗦。
「對,轉世就是要把你自己的全部精神放進這些歷史。比如我寫狄德羅,狄德羅為什麼執意要進法蘭西學院,為什麼要寫那些反對國王的文章,我查資料發現,當時他的身邊有一個俄國女人,造成了這一變化,而我寫這個女人造成他變化的那一天。」
「而蘭波,那麼有才華的詩人,為什麼年少時寫了那麼多的好詩,可到二十歲突然不寫了,這都是有原因的,我就根據史料,再加上自己的想像,去解釋這個原因。」
我突然理解了她其實是要把影響法國歷史文化的著名人物用轉世故事穿起來,而他們都是她靈魂穿越歷史旅程的一部分。怪不得她給我看的校樣有這些人物的畫像,他們由一位插畫家改良,將埃沙的面孔嵌入到人物身上去。
也就是說,埃沙這樣的寫作,首先是要做一個將自己全部精神投入作者精神的讀者,只有當精神完全進入甚至變成作者那樣去想,那樣去感受,成為作者本身,才可以理解作者人生重大轉折時刻的真正想法。一個好的文字作者,首先應該是一名好的讀者,作為讀者,他(她)必須學會穿透歷史和文字的層層迷霧去觸碰書中作者的真實靈魂,撥開他們身上的謊言和流言,從而切近於他們的人生真相。這樣的讀者,在某些時刻往往比作者本身還要理解他(她)。但如此讀書讀人,是要將自己靈魂全部投入,觸碰到人性深處最隱秘甚至最黑暗的角落,讀者好比是一個靈媒,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麼有趣又花費心力的創意,我當然要買本書支持一下。
我趕緊掏出了錢,要預訂她的書,可她偏不要。「還在印呢,大概出來還得兩星期」,她掏出一個小筆記本,要我留下聯繫方式,她不斷地跟我確認我家的地址,等書出來後,她說要親自給我送到家裡來。
「這怎麼好意思。」我局促著,怎麼還能要作者人肉送書。我趕緊寫上了各種聯繫方式,這是我第一次在法國留下我的筆名。我們約好書出來後,再次見面。看著她把本子鄭重地收進紙袋,我問她:
「這樣一部歷史小說,又得符合史料續寫,得花多少功夫?」
埃沙說,她查資料,訪問古蹟,花了三年。動手寫,寫了一年。動筆之後,她就會沒日沒夜寫,一個人物寫完休息一下,每個章節差不多15到17頁的樣子,總共240多頁。後來車禍,她沒法用電腦,就用語音輸入,不過還是終於寫完了。
「寫完之後,你走出故事難嗎?」我問她。
「不容易」她說。有段時間,她每天做夢,仍然是故事的情節。而且寫完以後她一遍又一遍修改,直到付梓。因為這些歷史人物中有莫奈,塞尚等畫家,而他們的故事又和他們畫裡隱藏的細節有關,所以她的書裡必須有高質量的彩圖,得找具有能力的印刷廠印製。
「首印多少本?」
「100本,但這只是現在印廠所能支持的了,估計還得重印,因為很多人預訂。」
只有100本?我吃了一驚。這與中國圖書千冊起步的首印量相比,真不多,想起我那躺在出版社養傷又幼稚不堪的《好吃的故事》,首印據說都要六千冊,我就背後一陣尷尬的冷汗。可是作品發行量多就一定是好書嗎?歷史證明還真不是。偉大的小說《尤利西斯》當初在美國印刷只有500冊,還被當局因為有淫穢情節查禁。而某國政治人物舉國之力印書強制買賣,幾千萬人人手一冊,其中又有多少人願意真心去讀?況且這是法國,人口本來就才相當於中國一個省份,而新冠封城期間每十個人中就有一個人開始寫書。這裡人少,寫書的人多,印廠規模不大,言論又足夠多樣,所以作為言論表徵的書籍出版也多樣:大書小書,名人,普通人的書,甚至小朋友自己編的書,印數多寡,都有出版的通道和可能,這正是言論自由的實踐方式。至於寫作優劣的淘汰機制還是交還給市場和讀者。埃沙的書即使只印100本,那也是100名真讀者,也有書展,讀書會,發行儀式或沙龍,讀者認真閱讀,作者認真回應,彼此鄭重地建立閱讀共同體,享受實體書頁拿在手裡翻過來翻過去的質感,欣賞書頁插畫的美感,同時在這種連結中,加深讀者和作者之間珍貴的友誼,激越更深刻的智識和靈魂碰撞。埃沙認識這100名讀者的每一位。在寫作期間,她在facebook上時不時更新寫作進度,甚至是作品插畫,讀者們便留言競猜下面的內容,有的還跟著她續寫,讀者玩得盡興,作者也深受鼓勵。當把書籍出版交還給市場和公民文化素養後,一本書能否長久留存,本質上其實看它能否在藝術上開創新的文體,在多深層面可以觸動讀者的心靈,當心靈發生共鳴,能量便會發生變化,這一來一回的交流陪伴中,讀者和作者在閱讀中共同成長,從而以心的力量帶給世界不一樣的可能。至少,我作為一名埃沙的新讀者,寫這篇文章,便是開啟了一種可能。而你讀,並有所感,亦是開啟可能之外的可能。
「這是你的第八本書了吧?」我接著問。
「出的書反正都在這裡了」她撫摸著其中一本說。不過其實她很早就開始寫作了,寫了很多應該不算是書的日記和隨筆,可是那時,她的丈夫不讓她寫書,也不讓她讀,她只好把作品藏起來,藏進山裡。
「你知道的,我曾經有過一段非常不幸的婚姻。」她悠悠地說。
是的,第一次見面時,她曾跟我提過,在生命中很長一段時間,她遭受過嚴重的家暴。直到離婚後,45歲那年,才開始正式地,光明正大地寫作,一口氣寫到今天。今天的埃沙,是國際上眾多詩歌獎項和文學獎項的獲得者,因她高產並高質的文學創作及文學活動,獲得了法國文化功勳獎章,並當選為法國羅納阿爾卑斯大區作家聯盟副主席。
而曲折的個人歷史中的磨難,讓她對人的教育發生了興趣,怎樣幫助青少年成為自尊,自立的人,幫他們杜絕教育中一切傷害人性的東西,學會勇敢,承擔責任,學會做出正確的選擇,成了她的使命。為了幫助法國流落街頭的少數族裔問題少年,她自費親自到這些孩子遙遠的母國,像個人類學家一樣,去調研識別他們母國的社會,文化問題,然後回到法國,制定適合他們的教育方案。因她在教育方面的卓越貢獻,她獲得了法國騎士級學術棕櫚獎章。
這樣一位卓越的作家和教育家,人生之路上,其實是一個厄運連著一個地經過。她笑著對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人生總是充滿了艱難,似乎比正常人的生活艱難很多很多。明明一件事有一條容易的路,一條艱難的路,結果最後,我連艱難的路都走不上,而是自己開闢出一條最最艱難的路。有時也不是我的選擇,而是命運的詭譎多變,讓我必須去經歷這樣的路。」
我聽得毛骨悚然。
剛過去的那個中秋之夜,我和心理學家朋友妮可聚會,我們笑著說過同樣的話。這十年,在有毒的職業家庭關係裡苟延殘喘,我們彼此都覺得人生似乎一直都在一條黑暗隧道裡來回奔跑,一路都有巨石砸下,勉強逃脫生存下來,卻絕不是真正活著。
「我想要活著。活著,而不是被迫生存。」妮可對我說。
活著是什麼感覺?也許是與心靈渴望合一的生活。可這種合一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了。這些年,我只有在寫作裡才覺得我真正活著。生活中充滿了頭腦設定的「應該」,而非心靈設定的「想要」。然而到頭來,我發現我居然被他們,被這些「應該」綁架了,不知不覺陷入了別人標準中的「好」構建起來的變態社會控制遊戲。如果我過一種心靈意願的生活,那麼所有的困難就是這種精神生活中的必經之路,苦難是有意義的,可如果不順心意而活,在他人和社會標準的隱形控制裡掙扎,所有苦難僅僅就是變態地受苦和忍受,這種苦難除了鍛鍊承受能力以外沒有任何意義,還會變成謀殺我自己生命能量的共謀。所以當埃沙對我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時,我打了個哆嗦,給她看我胳膊上的豎起的寒毛,她哈哈笑起來。她和我一樣,這麼愛笑。
「我怎麼覺得我和你一樣,這些年也是條條大路通向悲劇」,我也笑嘻嘻對她說,「現在,我正在面臨著一些選擇,我有點看不清眼前的路。」
這時她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了一句話:
「如果這些年不同路徑中的艱難給我一個啟示,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想告訴你的是, Il faut oser。(要勇敢)」
「要勇敢去嘗試,勇敢去相遇」,她說,「有時候在一個環境中被困住了,怎麼也走不出來,但是一場相遇就能改變一切,帶來一個不同的世界。我那悲慘的人生就是因為這些相遇所改變的,所以我至今感恩這些美好的遇見。再比如,我來到這裡,遇到了你,就是很美好的一場相遇,誰知道又會發生甚麼好事?」
又是直中核心。她不就說著一開年我就一直在各種場合重複的話:「破圈相遇matters 」,沒想到最後這句話居然返回到我自己身上,成為暗夜中拉著我的那隻手。
我總覺得我和埃沙之間的交流,好像有一個更高存在在傾聽,幫我們牽線溝通。她總能一針見血說出我正想著的問題。她瘋癲地告訴我,在寫作《轉世》期間,有一次,寫完某個歷史人物故事後,他的靈魂突然來到她跟前,對她說,謝謝你,謝謝你寫出了我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從那天起,寫作中一點兒也不確定的她就覺得自己的寫作方向是對的,就要朝那裡去,用她的靈魂和愛,幫歷史上那些已經不能說話的偉大靈魂說話,她自己的身體,其實是一個中介。
我的心轟隆隆巨響,好像我自己的寫作經驗通過我的身體對她這句話發出回應。在《魚書》誕生前後數月,我經歷了大大小小難以名狀的神奇事件,其中之一,就是感覺有個更高存在一路引導,一路回答,一路伴隨,在之前的幾次寫作中,我都覺得我的身體在寫出它們想要我說的話。沒想到埃沙和我有相同經驗。
這一年,這些更高靈魂或者存在或者不知道甚麼,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一些不可思議,有時足夠讓人混亂,困惑的事情和變化。我說:「現在我看不清楚,一切都是混亂的,好像我處在一個能量的漩渦之中,不知道到底我要做甚麼,怎麼做。如果有甚麼靈魂或者存在或者能量,它現在恐怕在轉化我。」
「我明白,不要怕。」她又是秒懂,「寫作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這些事你會遇見。其實我的職業之一也是磁力療癒師,我來幫你一起把這些混亂能量理順。」
她非常確定地對我說,好像一個經驗十分豐富老道的靈魂導師。這種對話如果放在現實生活中,簡直離奇非理性透頂,好似一個老女巫對一個小女巫發出了職業教育的邀請。
當然這樣的話,也從來沒有活人對我親口說過。在生活中,那些有「好」的標準的他們,曾經一直反覆不斷地告訴我,我自己的感覺,經驗不重要,因為它們很離奇很扯,或者它們壓根就是我的胡思亂想。而我居然曾經被這些說法洗腦,不知不覺中取悅他們,肯定他們,在很多年中,不敢大聲說「你們給我滾蛋」,我經驗故我在,並接納,肯定,擁抱那個總是被貶抑,總是被指責錯誤的我自己。這些年,我把自己埋了,還說看這就是對我最好的事。而面對寫作通靈這樣巨大的非理性包袱,寫作四十多年的她肯定了我的經驗。我不再是瘋癲或者精神不正常的孤島,我只是和你們那些「正常」的社會標準,「正常」的寫作者不一樣的人。而埃沙和我一樣,她經歷過,她懂得。世間最美的相遇,不過就是你說的一切,經歷的一切,哪怕再離譜,另一個人不但經歷過,而且全部懂得,而且她還告訴你,往前走,別怕,有我在。
我的心告訴我,在這麼多年誤打誤撞頭破血流沒有導師或者被假導師誤導的日子後,我真正的導師來了。我願意跟著她,進入到一個不可知的,再也無法用頭腦中的「應該」們所掌控的世界,它是哈利波特那樣的魔法世界,是靈魂運行成長的世界,說不定是個更好的,讓靈魂自由綻放的世界。
埃沙讓我看她自傳的最後一頁,她寫的自序。
我是世界的女兒,我沿著蝴蝶飛舞的山路一路跳躍高歌⋯⋯
我溯著時間之流而上⋯⋯
我記住了這樣的話。翻動這本自傳,剛翻到中間,一位熟悉的女性照片,我的偶像,偉大的法國探險家,作家和藏學研究者Alexandra David-Néel突然跳出來。人生黑洞裡,我曾癡癡地讀著她的西藏之行日記和她給十四年不見面的丈夫寫的那些信。一看到老熟人,我差點支持不住。
一切巧合聯繫起來:遠行的女人,以及曾經被困住的女人,告訴我要勇敢破圈。命運大劇也許早已寫好,如果沒有那麼多苦澀情節,沒有我那天克服抑鬱勇敢走上曲折的小路去跑步,就不會踏上再次走向埃沙的道路,遇見更多各個時空勇敢,獨立地走向遠方探險的女人。
我撫摸著她的一本本書,好像在撫摸著一條久遠的已忘記的路。看到我的手在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上停下來,她告訴我:「這是我在突尼斯寫的詩。我最初的寫作,其實是詩歌,寫了一直藏起來沒發表。」
「我也是!! 」我笑著激動地說。
擺攤的埃沙把她的詩集塞給我:「那我要把這本書送給你。」
我連忙擺手要給她錢,她一把制止我:「反正已經不多,就當幫我去庫存了」,拿著書,她鄭重地坐下,按照我提供的信息,給我在扉頁上題字。
「寫哪個名字呢?」她問我。
「我的筆名。」我說。
我此前從沒想過,「Fishear」第一次在法國被手寫,居然是出自一位作家,連我自己都沒有手寫過這幾個字母。她用她寫過魔幻故事的筆,在一本叫《筆之路》的詩集上,認真寫下了我的筆名,聽起來像是一場筆的瘋癲聚會。
詩集扉頁上,赫然寫著:「⋯⋯獻給所有時不時喪失希望的人;獻給攜帶幸福的心靈旅程;獻給夢想,路上汲取的維生養料;獻給這隻解放我靈魂的羽毛筆!」
翻開詩集,第一首詩好像一條艱難的,又通向光明的道路的開始:
命運的瞎眼,
「神靈」崇拜的威力,
我恨你們,毫不留情地恨。
從前的路是兇狠的叢林,
你們已清除了地獄之路的亂枝。
我用力反轉旅程,
逆著波濤洶湧的河流而上
孤獨成為了我的武器。
《筆之路》的第一首詩,叫《迷宮》。
「在人生中途,我迷失在一片幽暗的叢林。」但丁的《神曲》開篇也這樣寫到。從中年迷失開始,他走上了從地獄,煉獄到天堂的靈魂旅程。
「迷宮,我奮力通過,在某個時刻以為是一場幻境。但光在那裡,耀眼的,令人目眩的光芒。」埃沙在《迷宮》裡這樣寫。
他們都經歷過亂流,迷宮,黑暗叢林,但都看見了光。跨越時空的心靈工匠們,不論在藥店賣書還是在手工藝品展銷會上擺攤,都在告訴我,筆之路的探險旅程,將是那窄門裡曲折但一路被他們這些心靈工匠,靈魂導師,愛和光明所引導庇佑的道路。而這條路,或許只有我從徘徊多年的迷宮裡最終找回我自己時,才會真正地開始。
要找到,盲目與苦澀中找到,黑暗盡頭的光明。
---《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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