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玻琉西卡——一些之一

龍是種怎樣的存在？

牠在一顆天降的流星焚盡大地所有豐饒之時，僥倖卻命定地躲在火山口邊的縫隙。火山噴發，岩漿是紅色的河流，流過牠的視野所及，牠覺得炙熱，燙得像要滅絕。但是這個縫隙如此剛好，滾燙的空氣剛好還能呼吸。沒有任何直接的傷害落在牠身上。

這是牠第一次感覺到最接近死亡的時候。

地安靜了。世界是黑色的。牠是龍。

只有牠一隻龍。只有牠一個。

在焚盡之後，要走到多遠的地方才能找得到毀滅的邊緣？世界此刻是無盡的圓，圓是毀滅的邊際。看不到彼端，現在看不到，什麼也沒有。沒有盡頭，沒有聲音。筋疲力盡，支撐不住。一片荒漠。這隻龍才知道，儘管牠再怎麼餓，再怎麼渴，怎麼熱，怎麼冷，怎麼累，牠不會死。

是折磨。

牠在黑色的地上走路。

火山灰，火焚燒過後的灰燼，只要降雨及照射陽光便會成為一片沃土。沒有雨，沒有光。牠走著。

這隻龍這才知道牠與所有榮枯無關。與所有生命的興衰無關。在物質上徒具非生命的漠然。但牠仍然活著，何以見得？不知道。但牠是真的活著，只要牠相信自己活著，牠便活著。牠活著，因為牠有信念。任何外在的傷害都會令牠死亡，但是並不存在機能上的衰退。當前也不具有任何來自外在的傷害。

這隻龍又才知道，原來牠就是自然，隨宇宙的吸吐起伏生滅。牠時時在汰換更新，牠是不朽的。

牠想體驗死亡，儘管牠仍記得那時的瀕死。那真正的死亡是消亡。

牠神聖到不會死亡。

牠走過黑，遠方透出一絲灰。是光線。牠正在接近毀滅與黑色的盡頭。天在變亮，世界在煥發色彩。是富饒，是生機，是黑以外的顏色。

牠有多久沒看見顏色了！

是聲音，是聲音，牠有多久沒聽見聲音了！

繽紛與光彩，生機蓬勃，榮與枯，更迭，萬象與種種。生命，是生命！

這隻龍的眼睛填滿了興奮與雀躍，這是活著的確鑿感受。這無盡的寧靜與黑是有盡頭的。

在這片豐饒的遠方隱約可見一條河，一條很寬，很深邃的河，彷彿是地平線的化身，水平綿延，遠超過視野所及。這隻龍在原野上漫步，不帶目的地漸漸接近這條河。越是接近，越能看見河的彼岸有些什麼景色。

玻琉西卡。這隻龍聽見河的對面好像傳來這樣的聲響。

感覺有些什麼在盯著牠。只是種感覺。

河的對面有些什麼？這隻龍想知道。

牠看向水面，粼粼的波光中，牠看見牠的身影。牠是隻白色的龍，有著長長的脖子，非常非常巨大的身體。在這片豐饒的原野上目睹了不同的生物後，這隻龍才知道自己有多巨大。雲在牠的脖子周遭飄過。牠要躺下來才能讓雨水降落在牠臉上。

要經過這條河才知道對面有什麼吧。

於是牠踏進這條河。

牠滅頂了，腳踏不到地。再怎麼伸長脖子，牠的鼻孔都透不出水面。水像旋渦一樣滾進牠的鼻孔中，灌滿牠的身體。沒有空氣，連最炙熱、最冰冷的空氣也沒有。沒有呼吸。這隻龍沒進水中。

溺死。

但牠醒了。

牠還記得水灌進身體裡的那種感覺。

牠身體下方非常疼痛，自從毀滅發生的那段時期開始，牠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痛的感覺了。一些紅色的白色的東西交雜。牠發現自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

一些動物經過，看見牠，發出驚訝的聲音，並向牠跑過來。牠被帶走，帶到這些動物聚在一起的地方，並被其中一隻給照顧下來。

「玻琉西卡……」

「玻琉西卡？」

「玻琉西卡。」

「玻琉西卡」，那是牠唯一記得並能發出的聲音。

直到非常後來，牠才知道原來「玻琉西卡」是「那是什麼東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