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天,我在死亡咖啡館
離職之後,我的生活回歸一個人。其實我在當地的朋友並不少,能約出來的卻了了。離開八年,人人都發展出自己的世界和小圈子,這是人之常情,我對此沒有抱怨。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一些真實的連結。以前寫過一篇文章我觀察到的德國人離家去一個新的城市怎麼快速融入,雖然我感嘆「學到了」,但還是有點不理解,大概是作為外國人,疲於應對生活工作和學習,意識不到社會連結的重要性。而且站在德國人的角度上想,除非先有工作或利益上的關聯,否則他們很難會選一個外國人作為自己固定聚會、交談的對象。可能也是當時一些個人狀態的緣故,我不會主動去尋求這樣的聯繫。無論如何,以前一個人在德國生活的時候,不覺得這樣的連結是必要的。
可能是經歷了母親去世的這件事,回到了一個能使用自己母語的地方,又交了男朋友的緣故,生活上的改變讓我開始真切的感覺到連結的必要性。我需要一個地方,或者一個人,或者一個什麼事情,讓我感覺到生活有一個錨定點。我先是看了一個民辦小學圖書館的志願者項目,但離我實在太遠,單程2小時的通勤時間讓我覺得我很難堅持下去,也會造成他人的麻煩。然後我加入了一個流浪貓狗志願者組織,但他們組織活動的頻率不高,加入了至今沒去。無意中看到一個以推廣死亡教育、發展和宣傳臨終關懷以及安寧療護建設為目標的公益組織,一下子擊中我的心。我想去,我很需要它。
在我還沒有經歷過死亡之前,我並不是對死亡完全不感興趣的人,但它離我有點遠,「興趣」停留在玄學(或玄學和科學交界)上,我會看瀕死體驗的紀錄片,會看各個宗教對死亡的解釋,但我很難把死亡聯繫到自己身上,描述我對死亡的看法和恐懼或是其他感受,大概是這個原因,即使我早就知道世界上有死亡咖啡館的存在也沒有費心去尋找。經歷至親死亡,死亡變得具象。至親或緊密相關的人離開會有一種奇怪的感受,我能感受到喪失和哀傷,我的一部分消失了,但我活著。那個支持(又有點出於擔心的反對)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再也不能跟我說話了,但我依然能知道她想跟我說什麼,她想看見我過上什麼用的生活。那個跟我吵架、罵我打我,我以前甚至有點恨的人不在了,我第一次清晰感受到愛和思念。我不能叫做理解了她,但比以前多懂得了一點。我是我,我不再是我,我不知道怎麼跟身邊的人講述這種感受,而且身邊的人的反應讓我意識到,對大部分人來說,談論死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談論死亡」,這種想法曾經被工作生活掩蓋,但沒有消失,生活稍微空閒,它又出現,越來越迫切。我幾乎是守著這個組織的群,等他們公布新的死亡咖啡館活動,但我沒想到恰好會在生日的這一天。我覺得這是母親的祝福。
死亡咖啡館是約10個人左右的小聚會,國外一般是在咖啡廳舉行,國內可能會在一些承辦聚會的茶館或咖啡館。每次活動由專業的帶領人帶領,他們有些是從業的心理咨詢師,有些是受過培訓的帶領人。每個帶領人的風格不一樣,但一般處於旁觀或引導的角度,更重要的是那些來參與死亡咖啡館的人。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目的,有像我一樣經歷過至親死亡的人,有恐懼死亡的人,有想以死亡作為議題研究的人,有醫療、安寧療護或相關行業從業者。大家坐在一起,聊對死亡的感受和恐懼,聊下一代的生死教育。有人掙扎在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和過於在乎名譽物質之間,有人曾經抑鬱失去活力,有人在陪護病人和親人的過程中感受到對親人的不忍和對變老的恐懼,有人擔心自己沒有下一代在養老院被打被刻薄對待,有人覺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攢的財產沒有下一代接手之餘同時擔心因為被世間遺忘靈魂消散。2個小時內聊死,也聊生。有人哭,有人用幽默替代,有人拋出問題,有人陳述經歷。
那次聚會,我告訴大家是我的生日,來參加死亡咖啡館。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對我來說這是終其一生都要記住的生日慶祝。我的生命是媽媽給的,雖然沒問過我的意見,雖然這個生命經歷了很多我主觀意願上不想經歷的事情,無論如何,我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我覺得自己是風箏,她是扯著線的人。現在她離開,我成了那個扯著線的人,雖然另一端的風箏已經不見了。迄今為止,我的生命,在我看來充滿失敗,很多事情想做但沒法做或不敢去做,做了的又總有遺憾。我稱不上羨慕別人的人生坦途,我明白具體到個人感受,大概極少人覺得自己過的非常平順,但我過著自己波折的人生,只能看見別人的成果,很難沒有羨慕的感受。我在生日這天聊她的死亡,作為她在世界上留下的這一個鮮活的「作品」,無論他人喜不喜歡,我只能是這樣的存在。我必須帶著這些我的失敗,她的死亡,中間穿插著一些回憶和微弱的、曾經讓她感到高興的「成功」,繼續活下去。我不知道接下來的人生會以什麼樣的存在呈現,會經歷多少失敗,能不能讓其他人感到歡喜。我希望有能力給予愛和鼓舞,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