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專題之一】麻木與忑忐之間掙扎——一位註冊護士的工作
香港打工仔長期面對工時長、時薪低和過勞的職場死症,2月的醫護罷工將公眾的注意力吸引到前線的醫護的在疫情下特殊工作狀態上,蹲點「五一專題」第一篇〈麻木與忑忐之間掙扎——一位註冊護士的工作〉記載了一個年輕護士面對疫情和本來的工時過長的疲勞勞動的感受。 面對醫護長期人手不足,醫護只能淪為替病人的治療機器,疫情是「日常危機」下的最後一根稻草,醫護罷工雖然沒有完全成功,但能否種下醫護的權利意識,市民大眾 對醫護的關心又能否「不只片刻停留於這疫情之上」?
文/梁嘉豪
疫情之下,社會對醫護的工作環境多了不少討論。大多數都圍繞住防護裝備是否足夠、近距離接觸肺炎病人、醫院的隔離措施等等。坊間亦有不同的大小商戶推出針對醫護人員的優惠、折扣、贈送。似乎是想要對工作勞苦的醫護聊表心意。先不論這是否倒頭來是為了吸引消費,心意的確是收到了。只是如若大家對醫護的關心不只片刻停留於這疫情之上,而是真心想要多藉此了解更多醫護背後的辛酸,其實一些長久以醫護所面對的「工人權益」也值得大家去討論。譬如職場欺凌。譬如人手。譬如工資工時。適逢五一勞動節將近,身為一位剛入行不久的護士,想在麻木與忑忐相持之下,分享一下香港醫護所甘之如飴的工作環境,並對這種詭異的舒適,問一句:「應該是這樣嗎?」
在分享之前,希望大家有一個預想:醫護是個很龐大而且復雜的界別。公私營已經很大分別,再者不同工種、不同職級、不同部門、不同醫院也有自己一套風氣。因此,在不能一概而論之下,我所說的大多是自己或他人的片言隻語。然而,我相信即使是管中窺豹亦有其意義,因為這一直是我每日面對著的「生活」。
我在工作,在麻木,在忑忐
早上6點,鬧鐘響了。很想再懶床多5分鐘。昨晚工會開會,3點才到家。對,5分鐘就好了。我如此安慰著疲累不堪的身體。再起床時已經6點半。明明是為了多睡1小時,想節省車費,才花上每月1萬的月租,搬到離醫院只有15分鐘車程,不足300呎的蝸居。最後還是要坐的士,真是失敗。我坐在的士上一邊埋怨著自己,一邊整理著昨晚9點下班後衝去開會的會議內容。不行,都忘記得七七八八了,還是一會兒看會記。再睡多5分鐘好了。5分鐘⋯⋯
早上7點,我踩點到達病房。頂著Senior失望的眼光,我對夜更同事欠了欠身,道歉了一下,阻人收工始終不太好。草草地交了一下更,就要開始派藥。內科病人每個也有十多種藥,還要幫病人塗藥膏、滴眼藥水、噴氣管藥。勉強撐大眼簾,機械式地拿藥袋,過機,取藥:痛風藥、糖尿藥、止痛藥、抗生素、維他命、去水丸、血壓⋯⋯血壓⋯對了,忘了量血壓。雖然有學護幫手,但他們要先照顧Senior,而且學護也好辛苦,還是不要麻煩他們了。我放下藥丸,急急忙忙的去量血壓。
「阿sir,我想痾屎。」「你唔好落床,我一陣比架大便車你。」「嘟⋯嘟⋯嘟⋯」「阿伯,我求下你唔好落床,喺床邊用尿壺啦,廁所冇氧氣」「我要打比我個女!我今日要出院!」「阿伯,唔係我決定你可唔可以出院,你問醫生啦!最多我一陣打比你囡囡。」「阿sir,有早餐未?」「快了!日日都係嗰個時間來㗎啦!」「我⋯我要換⋯」「等一等!前面換緊,等多陣到你!」
阿伯們,其實我也不想罵你,但你可否容讓我先派完藥。
風風火火量好12個病人的血壓,隨口膚衍一下他們一切非緊急的要求。終於可以派藥了。看了看鐘已經快20分了,我還未派藥、餵藥/飯、打針、檢查牌版(病人住院治療記錄),剛剛還答應阿伯打電話給他女兒⋯⋯要快點了,不然又會阻住同事放早餐了。時間緊迫之下,學院學到的技巧和程序都濃縮成一句口號和心訣,默念一下就好。終於,我放下了電話,已經8點10分了。雖然原本應該是第一輪,但遲了只好食第二輪早餐,希望不會被人揶揄手腳慢。唉,還是趁醫生未來巡房,快點和學護一起把全病房的傷口給洗好。一想到要洗那個全身都是水泡爛肉的天皰瘡,胃有點痛,還是先來一劑嗎啡好了。好不容易洗完,脫下保護衣,全身都濕透了。
終於可以食早餐。現在才9點15分,已經有點暈。看著面前十年如一日淡而無味的雞排通粉,那杯熱華田淡得像奶水:為何大家樂可以用如此質素壟斷成個醫院市場?有一啖,沒一啖,吃了一半。下次還是早點起床煮早餐好了。還有一點時間,小瞌一下,還是看一下會記好呢?「你會唔會罷工?」看著Senior銳利的眼神,我微微點了點頭。「唉,都唔知你地點諗。口罩唔夠咪慳住用囉!當年SARS都唔夠,我都冇事!」正想開口,一旁的同事卻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說,我只尷尬地笑一笑,默默的把早餐食完。真的好難食。
10點,忙碌的一更才剛開始。上到病房,同事卻告訴我皮膚科醫生剛剛拆開了天皰瘡病人的敷料,檢查傷口。唉,又要再洗過,明明昨天才檢查完傷口,還說今天不來的說。默默準備好敷料,穿上保護衣,又洗了近一小時。這次沒有嗎啡的支援下,被病人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地玩野啊!洗完又洗!」剛脫下保護衣,又要跟牌版,營營役役地完成醫生的指示:減氧氣、照肺、預約超聲波、出院、抽血、補藥⋯⋯一一妥善安排好。這就是一個護士實際花最多時間的工作內容。啊!還有,一大疊paperwork:轉身紙(記錄長期臥床病人的轉身時間以預防壓瘡)、careplan(每日護理計劃)、I/O chart(記錄病人intake/output)、出院的護理總結、維生指數記錄、傷口記錄、值更報告⋯⋯不是說這些不重要,只是如此數量,的確有些瑣碎麻煩。當一切做完已經12點多。看著5張空床,我知道15分鐘的休息時間又沒了。病房的電話響個不停,單是我一個人就已經收3個stepdown(由重症/隔離病房下調到普通病房)。他們大多是在隔離病房做完測試,然後落來跟進的個案。一邊收症,一旁的同事不斷冷嘲熱諷著隔離病房的同事:「咩treatment都唔跟就落來,血又唔抽、藥又唔派、X光又唔照⋯⋯淨係撩一下鼻水,就推落來!上面得8個case,我地就30個。」其實,隔離病房的同事都叫冒住生命危險工作,無謂計較啦!
1點半,快收工了。應付完來問病情的病人家屬,我坐在椅子,祈求病人們平安無事,不要有突發情況,我今晚還要值夜。終於,安然來到交更時間,作為一個Junior,交更一定要鉅細無遺,特別是交給Senior,而且還要快,不要長氣。交了半小時,見Senior好像有點不耐煩,「交重點可以了」,我加快速度。最後,又是踩點完成,安全下班。心中卻總有些空虛:除了派藥,我好似沒有到過病人床邊,問一句:「你還好嗎?有咩幫到你?」有時真的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權力幫到他們。
回家,食個午飯,洗個澡,4點了。想著再做一下會務⋯⋯睜開眼,已經是 7點半。又要值夜了。聽說今日加入工會的人排到落學聯地下,還打蛇餅。心中有點高興。希望這次行動會有點成果。
值夜的工作沒有早更的忙碌——如果病人們都沒有突發狀況。我習慣放一杯橙汁在護士站,算是一種風水,希望大家都平安無事。派完藥、換完片。阿爺(APN,資深護師)突然湊過來:「做左大半年,開唔開心?」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打了個突,尷尬地笑了笑:「還可以啦!我地ward已經算幾好,幾自由,同事又相處得幾好。只係好似唔應該只係咁?」阿爺詭異的一笑:「唔知你點諗。但係咁㗎啦!呢個係風氣問題。當年我仲係學生嗰陣,人手好多,一個30人嘅病房最少有一個NO(護士長),4-5個RN、EN,2-3個姐姐阿叔,一大群學生。然後,NO帶住RN、EN,RN、EN帶住學生一齊做。真係會做nursing care:同病人剪指甲、剪頭髮、陪病人去廁所、搣橙比病人食。係NO都會做呢啲細野,會同醫生bargain啲treatment應該係點。而唔係好似宜家咁,淨係做treatment,事事都睇住條數,fall rate(每月病人的跌倒率)、prssure injury rate(住院後引致壓瘡的機率)、病人投訴⋯⋯搞到啲人個個自保,咩都唔敢做。最後,就變成treatment-orientated care,多過patient -orientated care。其實,唔止護士,醫生都係:宜家邊有人仲敢講一句「有事我孭」,個個都唔想上身,咩都要照左先敢做,好少相信自己PE(physical examination,體格檢查)嘅clinical judgmnet。醫生都唔孭,你想護士孭咩。所以呢,風氣問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做得開心,開開心心一日就好啦。」其實,我不太清楚應該如何回應:「阿爺,我始終覺得唔係風氣,係制度問題。如果制度上病人少啲,人手多啲,大家自然有機會重拾翻啲care⋯⋯」「咁你睇下上個月病房得18每病人,每人睇4個,時間夠啦。啲人咪又係做完啲treatment就坐喺度。除非管理上好強勢,逼啲人做care,你睇下對面ward咪係咁囉,之前我地ward都係,做唔足就鬧。最後,咪搞到大家都做得唔開心,個sick leave囉。」「所以我先覺得係制度問題,人手夠,工時自然夠用去處理工作量。只要比多啲時間,大家發覺有時間有空間實踐自己學到嘅嘢,自然唔會坐喺度。」阿爺搖了搖頭:「就連坐左上經理個位都做唔到啲咩。你連坐都唔坐上去,又點去做改變?」
第二日,我睡醒,去了工會第二次會員大會,醫護界的工業行動正式開始了。五日後,這埸行動又以一個極其糟糕的姿態完結。甚麼也沒有爭取到就完了。
請容讓我再忑忐多一會
工資、工時、職場欺凌。這些問題單獨抽出討論,可能並不嚇人,甚至遠遠沒有其他基層工種般惡劣,但集合起來,箇中壓力亦確實難以對外人喻。就工時為例,大家覺得工時幾多才算是長工時呢?10個鐘、12個鐘、16個鐘?護士每一更工時其實不長,上下午更大概是7.5小時,夜更就10小時。當中有1小時為飯鐘。某些病房實行5天工作制,每更會多大概1小時。總括而言,護士的工時在數字上並沒有很誇張的超時,起碼沒有飲食、會計、老師般惡劣。但「PAN」的編更模式,加上職場的層級壓力和長期緊張、接種而來又琑碎的工作量,對一個人的負擔就很大。RN以外,醫生的on call制(36小時工作狀態)和實驗室的兩更制(朝8晚8、晚8朝8)更是不人道。再者,其他職位如EN、PCA(patient care assistant)、抽血員等,也是輪更制但假期和人工也不如EN。
其實工時長短,可以是十分模糊的問題。甚至我覺得理想之下,工作可以就是你想花時間去經營、研究的「興趣」和「理想」。問題是工資追不追得上,休息時間夠不夠,工作內容又是否如你所願。工作不如你所願,我們又可以做甚麼?我不其然想到阿爺,上一代努力進入建制,爬上去,想要改變,最後卻詭異地安於現狀。原本不太明白,一直覺得工業行動是改變的方法。然而,這次完美的失敗,確實令人氣餒。這種安於現狀的誘惑很大,但我始終希望自己在麻木與忑忐之間,可以繼續忑忐多一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