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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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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琥珀、作夢、挖墓人:以文字切開包裹人生的繭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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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不斷向前滾動的此刻,我用文字切開包裹著自我的時光琥珀,我沒有猶疑,安靜地拍動翅膀飛向毫無邊際的遠方

走到桌前,把鋼杯往桌邊的杯架裡一放,冰塊因為搖動而從杯底浮起,躍出水面,在漆黑色深不見底的青草茶中晃蕩,冰塊銳利的邊緣排列如同山稜,如同克蘇魯神話中的恐怖山脈,屹立在墨黑且未知的湖中。

我盯著它發呆。

稍早,我也同樣盯著掃地機器人發呆,看著在午後陽光從陽台窗入撒入的餐廳,看它在桌腳間穿梭,看它沿著掃過的路線劃出直線,就如同蝸牛在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濕漉漉的蹤跡。

 

我真的好懶惰,從搬家之時就默默決定要買台真正「可以解放雙手」,真正「聰明」的掃地機器人。我想起老家那台「古董機」,總在邊緣角落不斷撞牆,然後一次次地在撞牆後轉彎,而最後總是在真正需要打掃的地方遺漏,客廳沙發旁的腳趾甲、茶几下的王子麵以及電視櫃旁永遠不會被掃到的灰塵,更遑論拖地功能,沒有人願意伸手洗那一塊拖布,除了我母親偶爾的努力下,親切地幫忙安裝上去,其餘所有人都不願沾手,最後索性放棄這因為懶惰而形同虛設的功能。

前陣子回老家,依舊看見它在辛勤地掃地,在廁所角落邊的台階邊迷航,只能說時代的轉變迅速,在幾年之間這些工具都進步神速,我也再也不用跟拖布拉扯。想起去年過年前晚的打掃,看見我母親正把機器人翻過來,拆下藍色的半圓形拖布,在水龍頭下用手搓洗的畫面。

如今也真的成為絕響。

 

再也不用拖地了,不論是我還是老家的機器人。

我是被科技拯救了,而老家的機器人卻少了可以幫它洗拖布的那個人。

今年我的生活發生各種意義上的,翻天覆地的改變。春天末尾時我母親的猝逝,在短短時間內,遵從我母親的遺願「什麼儀式都沒辦」,想起這個遺願還是在去年秋冬時,我爺爺過世時的「更新」,沒想到不過半年就用上了。在這一週內跑無數次的殯儀館,跟親戚通電話溝通,跑到骨灰罈工廠精挑細選「好看」又划算的罐子,甚至還買了塔位。想起幾年前躺在復健診所床上,聽見隔壁床老人家們在談論「買塔位保值」的論調時感到有趣,但真正買下去的那一刻,卻不這麼有意思,只留下哽咽到話都說不清楚的父親,以及強作鎮定的我以及胞弟。做夢都沒想到會接觸的事情,卻在那一瞬間,隨著母親走後現身,宛如被放出潘朵拉盒子的災厄。

 

半個月後因為伴侶、家人的支持,我開始看房子。

從預售屋銷售現場開始,到與仲介簽約結束,中間台灣經歷了疫情解封,我跟伴侶卻在某次看房結束後雙雙確診,躺在不到五坪大的小套房床上氣喘吁吁。期間看了不少次房子,也越來越上手,知道自己的需求與可負擔的程度,最後才選到這間,走過看屋、開價、談判,跟仲介互相演戲攻防,然後完成買賣

才剛定下來,交屋後又是內部整修、傢俱家電採買、拆除工程、油漆工程,各種安裝跟確認。

還在拆除烘碗機後發現後方電線早已外露,洗碗機的安裝師傅說:「要是你開機運轉肯定會電線走火。」,還好,幾天前我本有測試的想法,最後在伸手按下開關前打消念頭,否則新家就會因為瓦斯氣爆而在交屋後一週內灰飛煙滅了(瓦斯管線走在烘碗機後方)。

 

短短半年之間緊趕慢趕地,我像是追進度般走過人生大事。

記得幾年前在論文中寫著自己的故事,寫到我父親曾對我說過:「你的人生要往前進啊!」,當時的我碩士延畢兩年,在論文中寫到:「我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停下,畢竟我的年紀依舊隨著時光走過而增長。」,但也承認對於未來的迷茫,對於人生該走向哪一個方向感到迷航,我擁有教育專業,卻在教育現場中受挫,渴望逃離卻又不知該走往何方

我,就像困在時光凝結而成的琥珀中,動彈不得。透過書寫過往人生,強勢地在時光之河中站穩腳跟,撿起腳下的鵝卵石,嘗試在其中找到可以解答人生的鍊金石,而「寫作」就是我找到的寶藏。

我找到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而是值得我用一生執著去做的事情。

 

當時我在論文末尾寫到:「我希望我的文字可以成為一把利刃,使我有能力劈開人生的繭。」,而今,我想這句話也還是做數的。我希望我的文字可以帶領我,不論我的未來將走向何方,不論我繼續寫下去,或就此停下,走向另一個行業賺錢糊口,我將永遠知曉:

「我已被文字觸碰。」,我已經與之前不同。

套句娜妲莉·高柏的說法:「我擁有作家的心靈。」,我用作家的方式生活,看見的、聽見的、感受到的都將有所不同,也只因為我「寫」,不論我的人生走往何方,我的內心也都如同一面明鏡,不曾有過一絲迷茫。

 

最近看瑪格麗特·愛特伍的《與死者協商》,我對其中描述「誰是『作家』?」的段落感到有趣,他說:「大部分人私底下都認為自己肚裡也有一本書,要不是沒時間他們都能寫出來。」,我也認為這描述了部分事實,畢竟每個人的生命都有意義,而且「誰都可以寫」不是嗎?寫作可是最「民主」的藝術表現方式呢!只要識字,誰都可以寫。

但她也說,單就「能寫」這件事情,並不足以說明全部,也提出一個直白的比喻:「每個人都可以在墓園裡挖個洞,但並非每個人的是挖墓人。」後者必須肩負更多責任與意義,肩負他人的凝視與幻想,肩負挑戰與象徵意義。

這並不是藉以畫出一條紅線,說明「夠格與否」,而是描述「大寫的」作家這個職業的特殊性,我們不只是寫而已,而是在生命的全方面,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在不論現實或夢境中尋找意義,用人生的長度來編織文字,我們用全身的力氣去服侍筆下的文字,而不只是寫而已。

而今,我會說我做著一個夢,一個不論醒著或睡著都做著的,香甜的美夢,我在意識的邊緣作夢,我在洗蘋果時作夢,我在打開窗時作夢,也在打字時做著這個夢。

不是大富大貴的夢,不是功成名就的夢,同時在編織著,也同時完結。

我已經在實踐的瞬間,實現了相同的夢。

我的每一個呼吸都已經完滿具足,當我寫著、當我活著,我便感到幸福。

 

在人生不斷向前滾動的此刻,我用文字切開包裹著自我的時光琥珀,我沒有猶疑,安靜地拍動翅膀飛向毫無邊際的遠方。

 

最後,我得在文末交代另一件人生大事,

我上週去登記結婚了。

果然,所有一切都將在今年發生,時間公平且確實地流逝,我再也無法按下暫停,琥珀如同桌邊在室溫下消融的冰塊,已經毫無影蹤。

但我依舊會繼續走下去,走向文字所在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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