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中文教授講金庸小說中的悲劇愛情
主講人簡介:孔慶東,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1983年自哈爾濱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錢理羣先生的開山碩士、嚴家炎先生的博士,主攻現代小說與武俠小說,語言駕馭出色,文章不僅生動有趣且憤世嫉俗。著作有《北大往事》《47樓207》《黑色的孤獨》《口號萬歲》《青樓文化》《井底飛天》《金庸俠語》《空山瘋語》等。
今天我們來探討一個聽上去似乎很世俗的話題--愛情,不過我們不是直接來談愛情,不是直接就愛情這個問題發一通高屋建瓴的宏論,講什麼山盟海誓、一見鍾情,包括黃昏戀、一夜情,這些我們都不談,我們今天是想借助一位著名小說家的作品,藉助一個著名的文學大師的眼睛來看這個問題,這個小說家、這個文學家就是金庸。也有一些小說家他善於寫愛情,或者說是習慣於寫愛情,可是他每部作品寫出來的是差不多的。這部作品寫出來一個三角戀,下部作品寫出一個四角戀,故事是差不多的,它是雷同的。而金庸的作品爲什麼他能夠保持永久的魅力呢?就在於這些愛情故事,它絕不雷同,一個有一個的特點,一個有一個的樣式,在生活中,分別都有他們的對應結構。所以,我說在一定意義上,金庸小說可以說是愛情的“百科全書”,什麼樣的愛情你都到金庸作品中能找到,不是去找那個武俠人物的愛情,是找我們自己所知道的愛情。在生活中有什麼樣的愛情,可以說金庸作品中就有什麼樣的愛情,它是穿越時間,穿越空間的。
金庸寫愛情的本事非常之大,他往往在一部作品中,就能夠寫出多組、多種愛情,既是多組,又是多種。我們舉一部《飛狐外傳》。《飛狐外傳》裏面就描寫了好幾件刻骨銘心的悲劇戀情,比如說主人公大俠胡斐他和袁紫衣的愛情、他和程靈素的愛情。
《飛狐外傳》是爲了展開另一部小說叫《雪山飛狐》,展開它裏邊沒有展開的故事。比如說胡斐與袁紫衣是相愛的一對,但是胡斐一路要追殺的這個壞人,恰恰是袁紫衣的生身父親,這個又是一個情與義的衝突。就是你愛這個女孩,兩個人非常相愛,但是她父親是一個大壞蛋,還要不要完成這個爲了平民百姓報仇雪恨的任務?最後,這個矛盾使他不能解決,最後他們的愛情沒有成功,沒有結局。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叫程靈素的姑娘,她深深地愛上了胡斐,但是胡斐並不愛她,胡斐一直愛的是袁紫衣,身邊照顧他的是程靈素。但是他發現了之後呢,他就跟她說咱們兩個以兄妹相稱,程靈素就答應了他,兩個人兄妹相稱,等於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等於是把人家路給堵死了,你就是我的妹妹,咱們名分上是兄妹。可是最後,這個程靈素爲他而死。程靈素心細如髮,非常細心,這樣一個女孩子,最後爲了救他,他中了毒,爲他吮出毒血,臨死之前給他安排得非常妥當。那一段是非常催人淚下的,很少有人讀到那一段不動情的,所以一般喜歡金庸小說的人不太敢看那一段,最動人的段落往往是不敢看的。
所以《飛狐外傳》雖然是爲了補充《雪山飛狐》寫胡斐成長的歷程,但是這幾組愛情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我們再看一個奇絕的愛情人物。
《天龍八部》中有“四大惡人”, “四大惡人”根據他們惡的程度,分別有四個成語,老大就是惡在前,“惡貫滿盈”,老二就是惡排在第二,“無惡不作”,我們講的就是這個“無惡不作”葉二孃。葉二孃在這個小說一開始,這個“四大惡人”一出來的時候,我們首先就覺得這個肯定是個反面人物,四大惡人她排在第二個,多麼兇惡啊!看看她怎麼惡呢?非常讓人厭惡的,不能接受這樣的惡。我們說李莫愁那樣的惡還可以接受,不過是濫殺無辜,梅超風也是濫殺無辜,而且殺的手法很陰毒,不過如此。這個葉二孃是更不能饒恕,她怎麼可惡呢?她到處搶來人家的小孩弄死,她抱着一個嬰兒,從哪兒搶來一個嬰兒,還在那兒假裝哄那孩子,孩子乖啊,孩子乖啊,好像哄這個孩子。但是“四大惡人”中的老三都看不下去了,老三說,你要弄死,你就趕快弄死他,你不要裝腔作勢地來這一套,就是連同樣營壘中的惡人都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她這個惡,她一會兒就要把這個孩子想辦法弄死。一個女人這樣兇殘,這樣沒有人性,表面上看起來是不能接受的,但是我們會想,她爲什麼會這樣?這樣的人她一定有她的原因。用我們現在的心理學來看,這是變態行爲,她有一種強迫症,強迫自己每天要弄死一個孩子,這個是一般的心理醫生很難給她治療的,她一定有巨大的原因。後來讀到小說的後邊,我們才慢慢地明白了,她爲什麼這樣變態。因爲她自己的孩子被別人搶走了,剛生下來的孩子,而且是私生子,這個私生子被一個無名的大漢,被一個非常有力的俠客給搶走了。而這個私生子是她跟誰生呢?她的情郎是什麼人呢?她的情郎是江湖中一個德高望重的著名高僧。葉二孃在江湖上很壞,提起來無人不切齒痛恨,她把自己的名聲越搞越壞。可是,她卻始終不肯吐露自己的情人是誰,她不能壞了她情郎的名頭,她一輩子保護着她這個愛人的名譽,不說他是誰。這麼壞的一個女人,卻對愛情這麼忠貞。讀者一直到了最後才知道,她的情郎原來是赫赫有名的少林寺方丈玄慈,帶頭大哥。
我們知道在武俠小說中,少林寺的地位那是居高無上的。武俠小說中,武功最高的那個人可能不是少林寺的,但是集體武功最高的一定是少林寺。少林寺在武林的地位,就好像北大在高校中的地位一樣。最有學問的那個人可能不是北大的,但是每個學校拿出一百個有學問的人來,北大一定是第一的。少林寺被寫成這麼崇高的一個地位,可是金庸經常開少林寺的玩笑,經常寫少林寺這樣的崇高的地方也有一些尷尬事。這個玄慈,如果全面評價人的話,他是一個正義的大俠,是一個大丈夫,爲國爲民的大丈夫。但是大丈夫難免生活上也有一些風流韻事,大丈夫也是人嘛,所以這個玄慈寫得很複雜,不是一個簡單的好人,也不是壞人,他只是有過這樣一段私情。可是這樣的私情是有損他一個少林寺方丈的形象的,所以他的情人葉二孃終生不肯吐露,保護着他的名譽。後來這個真相大白之後,這個玄慈他勇敢地承擔了自己的過錯,並且最後就死了。他們的兒子就是虛竹,被搶走的那個兒子,後來也在少林寺,他的父親居然不知道,是這個小說中的第三號主人公,虛竹,就是那個一心想做好和尚的虛竹。真相大白之後,原來竟是這樣一個悽婉動人的故事,虛竹長了這麼大,第一天見到了自己的父母,而轉瞬之間父母雙雙死去--玄慈他不用自己的武功來護自己的身體,他接受懲罰,最後被打死了,然後葉二孃馬上殉情,因爲看見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了--所以虛竹剛見到自己的父母,父母就死了。
由葉二孃的身世,不能不禁想到社會上無數的問題少年,所謂不良少年、不良少女是怎麼形成的?“人之初,性本善”,哪有天生的壞人?哪有天生的少年犯?這些壞人、壞孩子是怎麼產生的?我們對壞孩子是怎麼辦?就是用法律懲罰,我們現在公安局抓到葉二孃這樣的人不用說,槍斃就完了,遇到“嚴打”更沒跑。法律是可以懲罰壞人的,但是法律不能解決壞人產生的根源。社會科學它常常是治標的,只有人文科學它纔是治本的。人文科學纔要考慮怎麼樣揚善驅惡,起碼它要考慮怎麼樣減少壞人、惡人產生的根源,所以有人說金庸小說寫得很邪,或者說亦正亦邪,或者說正邪難辯。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是正邪難辯的,我們很難說誰就是絕對的好人、絕對的壞人,或者說好壞不是重要的。我們說一個人好壞不是重要的,而是要把他放在時間和空間的序列中去考察,他之所以好,之所以壞。
我們還是舉《天龍八部》爲例。《天龍八部》這個書很多人譽爲是金庸小說最偉大的著作,或者說是最偉大的著作之一。這部著作最震撼人心之處,當然就是蕭峯之死,我已經把“蕭峯之死”這一段編進大學語文教材。除了蕭峯之死,蕭峯在追尋自己命運過程中,與幾個女性的情愛關係,也是值得探討的。
首先是蕭峯與阿朱,他跟阿朱之間的情是一種志純的感情,非常純潔的感情,本來也是英雄美人之間的感情,很像郭靖與黃蓉。因爲阿朱也是聰明絕頂,而且善於化妝,又心地非常善良,她非常同情蕭峯這樣一個悲苦的命運,他們兩個本來是知音的英雄美人的愛情。蕭峯本來是頂天立地的中國傳統式的英雄,中國傳統英雄得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近女色,近女色的就不是英雄。我們看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中寫那麼多英雄,經常有一個條件,說他終日只是打熬筋骨,於女色上卻不十分要緊。這是《水滸傳》常說的一句話,英雄必須女色上不太要緊,每天鍛鍊身體,這纔是英雄。那麼蕭峯呢,本來也是不近女色的,但是他被阿朱的真情所打動,所以他們兩個之間產生了真摯的愛情。爲了這個愛情,他們有白首之約,有一章叫“塞上牧羊空許約”,他們說辦完了眼前的事,咱們就到塞外去牧羊、打獵,過那自由自在的生活,非常好的理想。可是,命運非常悲苦,就在他們追尋蕭峯大仇人的過程中,阿朱爲了,也是爲了蕭峯好吧,爲了他不受傷害,她覺得蕭峯打不過那個大仇人段正淳,她也不願意段正淳--實際上是她的生身父親--跟蕭峯一決生死,所以她決定,用自己的生命來挽回此事。她就在一個大雨之夜,冒充自己的父親來跟蕭峯來對決,結果被蕭峯不察,因爲她會化妝嘛,蕭峯不察,全力地一掌打去,竟然就把阿朱打死了。這個事件、這個情景具有古希臘悲劇一樣的震撼力,就是自己最愛的人竟然死在自己的手下。這個時候我們不禁要問,老天爺到底有沒有眼睛?到底有沒有老天爺呀?所以這個事情是蕭峯終身的傷痛,終身不能去掉的。所以後來他鬱鬱寡歡,他後來到遼國當了南院大王,遼國的皇帝看他每天不高興,後來打聽出來,原來他喜歡一個江南的女孩子。哎,兄弟原來是喜歡江南的姑娘啊!將來咱們打下宋朝,有的是江南的女孩,隨便你挑,他不知道他的愛情之深,他不知道他並不是說喜歡江南的漂亮女孩,而是他有這樣一段真正的傷痛的愛情。所以阿朱在臨死之前要求他做什麼,他都一口答應。阿朱讓他做的最重要的一個事是讓他照料自己的妹妹阿紫,所以阿朱死後,蕭峯就照顧她的妹妹阿紫。
而阿紫跟阿朱正相反,她是一個相當壞的女孩,爲什麼呢?因爲她成長在一個黑社會環境中,她所在的那個星宿派,那樣一個黑社會幫派,是規矩極壞,在那裏邊沒有長幼尊卑,誰的本事大誰就當老大,跟動物園裏的猴羣一樣的,誰的暴力能力強了之後,你就當猴王,所以每天都是互相打,互相算計,誰最壞,誰生活得最好,是把動物界的進化論完全搬到人類社會中來了,簡單的進化論的一個東西。可是就是阿紫這麼壞的一個女孩,她居然也愛上了蕭峯,這一筆寫得非常妙,也就是說一個沒有受過正常教育的壞女孩,一個不良少女,其實她心中仍然有一絲人類本能的善良,善良的底蘊,由於她天天做壞事,每天做壞事,就是跟雷鋒正相反的,一天不做壞事不舒服的。但是她不知道人其實是本性是善的,只要有機會,這個善是可以被誘導出來的。她平時只不過沒有機會誘發自己的善,那麼什麼時候誘發出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其實就是在那個雨夜,就是在蕭峯打死阿朱那個大雨之夜,她就躲在橋邊,她親眼看見了蕭峯打死了她的姐姐之後,這個蕭峯是那樣的傷痛,像一個野獸一樣咆哮,天塌地裂般的痛苦,這個時候阿紫才發現,人和人之間原來有這樣好的感情,原來居然有這種東西。她以前從來不知道,她以前,人和人之間就是狼的關係,就是互相喫,忽然發現人和人之間有這樣的關係,一個人打死一個人他哭,就從那一刻開始,她不知不覺心裏就有了蕭峯的形象,她可能就愛上了這個蕭峯。所以她特別希望自己能替代自己死去的姐姐阿朱,我要是阿朱多好,有人這麼疼我,有人這麼關心我。壞人是這樣的,她不但對別人壞,也沒有人對她好。壞人其實是非常可憐的,她希望有別人對她好,所以有的時候,壞人作惡不過是爲了追求憐愛,要引起別人注意。我們看一個小孩,他得不到父母照顧的時候,他有時候故意把渾身弄得很髒,把衣服弄髒,把衣服撕破,回來讓媽媽訓斥他,給他洗澡,等等,他其實通過作惡尋求憐愛。長大的壞人一樣如此,他就是要做一個案子,引起社會重視,然後讓警察訓他一頓,他覺得很舒服。
這個阿紫,希望自己能夠代替自己姐姐阿朱,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可是我們知道這樣一個女孩,蕭峯怎麼會喜歡她呢?不要說她,就是再有無數的好女人,蕭峯都不會喜歡的。因爲他心裏只有一個阿朱,自己不小心打死的這個阿朱,他只會喜歡她一個。何況是阿紫這樣的人,他只不過完成阿朱的遺願照顧她而已,儘自己的責任。阿紫怎麼來獲得蕭峯的感情呢?她缺乏這方面的教育,所以她用了最簡單、愚笨的辦法,比如說她想害死蕭峯。你不是不愛我嘛,我不是得不到你嘛,那我把你打死。我把你打死,我不就得到你了嗎?我抱着你的屍體,你就永遠也離不開我了,我就永遠跟你在一起了。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啊!最後她終於實現了,蕭峯最後自殺。我們知道,《天龍八部》的結尾,蕭峯爲了兩個民族之間的和平,用氣壯山河的一死,爲兩個民族換來了和平。沒有人能夠殺死他,他自己用一個斷劍插入了自己的心口,自殺了。在他自殺之後,阿紫去抱着他的屍體跳下了懸崖。阿紫她自己的眼睛曾經瞎過,後來又被治好了,被一個癡情的追求她的遊坦之,那也是一個情癡,被那個人把自己的眼角膜換給她,把她的眼睛治好了,而到這個時候,她毅然又把自己治好的眼睛挖了出來,拋掉,她仍然願意回到自己原來那個盲目的狀態,她不願意看見這個世界。我們一般人都覺得這個世界有很多不盡如人意之處,是黑暗的,是醜惡的,我們有時候會誇張那個社會的黑暗面,而在阿紫這樣的一個壞女孩眼中,這世界沒什麼好的,這世界都是壞人壞事,只有她愛的這個英雄是好人,現在她已經得到了他的屍體,抱着他要跳下懸崖,這個眼睛沒有用了,她把眼睛又拋掉,拋給遊坦之。所以連她這樣一個壞人都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就是她活着的時候,不能得到;死了之後,得到了她仰慕的英雄。這是蕭峯和阿紫的一個關係。
但是這個悲劇還可以繼續挖掘下去。
我們看蕭峯悲劇的產生,好好的一個丐幫幫主,忽然有一天被告知,你不是漢人,由此失去了一切,落下了大奸人、大惡人、不忠不孝等等罪名,一路追殺仇人追殺不到,自己居然把自己的愛人打死,一生悲苦。它的這個原因到底是什麼?最後我們發現,不錯,蕭峯不是漢人,他是契丹人。那是另外一個民族問題,就是說契丹人就不能是英雄嗎?金庸小說用很大的力量批判了大漢族主義,寫了很多漢族的壞人,漢族的混賬,而精心塑造了一系列少數民族的英雄,像蕭峯這樣的英雄,他不是漢人,他是契丹人。可是,雖然是契丹人,假如沒人發現這事,或者發現之後沒有揭露,那麼這個故事就不存在了,蕭峯一輩子就是一個英雄人物,就是丐幫幫主,就是天下武林的領袖。到底誰發現的?爲什麼會有這個悲劇?是誰直接促成了蕭峯的命運悲劇呢?這個人叫康敏,就是馬伕人,丐幫副幫主的夫人康敏。這個馬伕人爲什麼要迫害蕭峯?她爲什麼要揭露這個事,害得他身敗名裂呢?很有意思,又是跟愛情有關。原因很簡單,因爲康敏非常美貌、漂亮,所有的男人看見她之後都要驚奇地凝視她一會兒,都要看她,因爲長得非常漂亮。只有一個人不看她,這個人就是蕭峯,蕭峯爲什麼不看她?也不是蕭峯歧視她,蕭峯因爲是英雄,英雄是不看美人的,英雄是不愛美色的。這是我們中國英雄和西方英雄不同的一點,西方英雄是講究什麼不愛江山愛美人,007每次出去有些英雄壯舉都得帶一美女,我們中國英雄是一心貢獻給事業,很少看女人。可是蕭峯不看這個美女,就對這個美女造成了最大的心理傷害,我不知道這個觀念和我們現在流行的觀念是否統一?我們現在如果說看見一個女孩你老盯着她看,人家會告你性騷擾,你不能老看一個女孩。可是在《天龍八部》那個時候,蕭峯這樣一個人就是因爲不看,因爲少看了美人一眼,居然就禍從天降,她就下決心,好!你是英雄,你不是不看我嗎?不承認我的價值嗎?給你點顏色看看。最後,就把蕭峯一輩子都害掉。所以我有時候開一句玩笑,發一句“謬論”,我說朋友們,當美女在眼前的時候,請你多少看上兩眼吧,免得禍從天降。不要覺得自己太牛,太英雄,假裝看兩眼也可以。蕭峯居然就因爲這麼一個偶然的原因,導致了一場巨大的災難。這很像當年胡適講的,北京的蝴蝶扇一扇翅膀,紐約那邊就來了一場暴風驟雨,世界的相關性。就是多米諾骨牌,一張倒下,後邊就有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而蕭峯和康敏的這個故事呢,我們看它背後隱藏着一個敘事模式,就是康敏她是馬伕人,她的丈夫馬大元,本來是跟蕭峯是蕭峯的大哥,蕭峯本來應該叫她嫂夫人,蕭峯應該叫這個馬伕人是嫂夫人,所以蕭峯殺康敏這個故事,其實是有原型的。我們如果聯想到《水滸傳》等其他作品的話,就會想到這個故事。有一位研究者,把它概括爲“英雄殺嫂”,這是一個很準確的概括。
我們可以讀到很多這樣的故事,這個模式是文學史上屢試不爽的一個成功的模式。我們文學研究,就是要研究模式背後它的文化意義,它說明一些什麼問題。這裏麪包含着很多中國文化的祕密。通過這個過程所完成的英雄形象,最典型的是武松。我們還可以想到《水滸傳》裏還有類似的,還有石秀,“拼命三郎”石秀,殺死了楊雄的夫人,也是他的嫂子。《水滸傳》裏有兩個類似的女人,一個叫潘金蓮,一個叫潘巧雲,很奇怪,不知道爲什麼《水滸傳》裏的壞女人都姓潘?不知道作者跟姓潘的女孩有什麼仇?這兩個起的名都姓潘。這個背後包含着一個英雄對於性愛的態度問題。在中國人看來,英雄必須竭力地壓抑個人的慾望,才能完成你的社會責任,才能夠爲社會犧牲,而個人慾望,他把它集中在一個美女身上。所謂的“美人禍水論“,美人其實可能沒那麼大能力,沒那麼大價值,但是把它集中她的身上。
而下一個問題就奇怪了,這個美人爲什麼一定要是嫂子呢?她是妹妹不行嗎?她爲什麼是個嫂子?就是英雄和其他的女人之間可以產生真摯的愛情。我們看蕭峯和阿朱之間的愛情是純潔的,是高尚的,是感人的。可是在中國傳統文學中,這個嫂子是最可疑的,也是最可恨的一個形象,這就值得分析。我們分析這個嫂子是怎麼一回事?嫂子,第一,她是已婚女人,她已經沒有性禁忌了,在性的方面沒有禁忌;第二個,她又是外姓人,嫂子是外姓人。所以我們看到中國古代作品中,對已婚女人的描寫,她的地位都是不太高的。甚至在很多作品中,爲了其他的價值,可以毀掉外姓的妻子的價值。這裏,就有人類最原始的殘忍埋藏着。
所以有人說金庸的小說是模式化的,它這裏也有一個“英雄殺嫂”,武松殺嫂不也是一個模式嗎?其實模式不是缺點,任何作品經過分析都是有模式的。全世界的文學作品,其實就是那麼一百多個模式,誰也逃不掉,關鍵是通過這個模式,你寫出了什麼東西。蕭峯殺掉馬伕人是英雄殺嫂,但是,這個模式他運用得非常地巧妙,它不是像《水滸傳》那樣講的故事,《水滸傳》的故事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潘金蓮她怎麼怎麼回事,她不是好人,而在《天龍八部》中我們是到最後才真相大白的,一開始蕭峯被陷害,誰害的?不知道。而最後懲罰馬伕人這一節,最後殺掉她,又不是蕭峯親自用很殘忍的手段去殺掉她的。因爲那樣就會毀壞英雄的形象,最後殺掉馬伕人的是另外一個壞女人阿紫,是由阿紫來懲罰她。阿紫挑斷了她的手筋、腳筋,割得她渾身是傷,然後又在她的傷口中倒進了蜜糖水,要引的螞蟻來咬她全身,就說這個女人她是值得痛恨了,但是不是由英雄執行懲罰她的刑罰,而是由另外一個壞女人來做。所以我們看,金庸採取的這個模式,既借鑑了前人的財富,又能夠在當代社會,得到我們當下讀者的接受。所以說模式不等於僵化,模式恰恰爲作者提供了創作的舞臺,就好像京劇都是有模式的,花臉出來都要畫一個臉,但是關鍵看你唱的是什麼,你唱得好不好,模式不能束縛住人。我們經常做的一個比喻,就叫做“戴着腳鐐跳舞”,戴着腳鐐也能跳舞,關鍵看你跳得好不好。
可以說金庸在愛情這個問題上,所給予讀者的啓迪是說不盡的。所以關於金庸小說中的愛情話題,我們今天就告一段落。在愛情的問題上沒有絕對權威的,講得不對之處,希望各位批評,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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