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第二章(2)
差一点|第二章(2)
亞當很快適應了“黑猩猩”,每天睜眼就要找“大哼哼”。他的口齒不清,“哼哼”和“猩猩”分不清楚。“大哼哼”於是成了“媽媽”之外他會說的第一個詞,“大哼哼”也成了母親之外最好的朋友。
“飛!飛!”見到“黑猩猩”,亞當朝他伸出雙臂。“黑猩猩”扭動起肥屁股走過來,帶動腰上的香蕉一晃一晃。他橫抱起亞當跑上幾圈,又將他高擎到頭頂,猛然降落。亞當總是開機關槍似地笑個沒停。折騰幾輪後,“黑猩猩”把亞當放下,脫去面具,扯下皮毛,腳一蹬從中脫身,坐到地上,盤起雙腿,閉上眼睛。
我把亞當拉開,坐到他邊上,讓孩子坐到我的腿中間。
“在練瑜伽?”我問。
“休息一會兒。”他端坐雙盤蓮花,巋然不動。
幾分鐘之後,他睜開眼睛,猛得站起,鑽進皮毛,又開始扮演黑猩猩。
“人家都有錢罐,你怎麼沒有?”我問。
“我不收錢的。”
“免費娛樂群眾?”
“像他們那樣我也幹過,”他看蝙蝠俠。蝙蝠俠正舉起斗篷擋住臉,阻止一個沒有付錢的遊客偷拍他,另一只手指指地上的錢罐。
“為什麼現在不收錢了呢?”
“成天提防著被偷拍,累不累?”
“可你站著也是工作,人家給你錢是對你勞動的肯定。而且,你還有成本呢——香蕉、道具……即使不贏利,也要將本撈回來吧。”
“呵,”他笑,不再說話。這就是朱利安,他有不同意見時從不跟你爭辯,而是一笑了之。
“你還是老樣子,錢對你沒有一點誘惑力。”
朱利安對金錢的無欲無求達到極致。他聲稱已經兩年沒碰過一分錢了,不是因為沒有能力賺錢,而是因為選擇了一種無錢的生活。吃的他跟店家討,喝的永遠是自來水,穿的是捐助。交通他有輛自行車,醫療保險沒有,因為從不生病。手機也沒有,他覺得沒必要。電視更是從來不看的,他鄙夷電視。書倒是讀得很多,都是在書店蹭的。他在蘇珊林開的福利咖啡館當義工,能喝上免費咖啡。他在水壩廣場義務扮猩猩,讓觀眾給他買啤酒。他在健身房義務教泰拳,讓健身房老闆給他免費會員卡。一分錢不花,他的生活品質並不比許多人差。
可是有一個問題我沒搞明白,那就是他到底是怎麼解決住宿問題的。在阿姆斯特丹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裏,任何開銷都比不過房租,想必有人讓他免費蹭住?
“你到底住哪兒?”
“朋友家。”
“不要錢?”
“不要。”
“我猜就是這樣,差點把你的無錢生活當真了。你的灑脫建立在蹭朋友的基礎上,蹭不到了反正還有你的老爸撐腰。”
“我在自力更生,”他不快地說。
“告訴我,如果沒有朋友讓你蹭住該怎麼辦?”
“我幫人刷牆,晚上睡那兒。”
“刷完了呢?”
“換一戶人家刷。”
“當粉刷匠?”
“當卡車司機也行,晚上拉貨,白天睡在車裏。”
“車裏沒廁所。”
“加油站有。”
“你不是最想當垃圾工嗎?”我記起他大學時代的夢想——當垃圾工:早上四點到八點工作,接下來全天自由;公務員合同,工資比大學教師要高,還有許多女生覺得那身汗味兒和肌肉性感無比。
“體制內的,我不幹。”
亞當哼哼唧唧開始耍無賴。朱利安抱起他朝熱狗三輪車走去。賣熱狗的老人只有四根手指,每只手兩根,龍蝦似地夾起塊麵包,遞給亞當,又夾起另一塊麵包,夾根香腸塞進去,遞給朱利安。朱利安往他的熱狗上澆了一大坨芥末漿,沒付錢,跟老頭兒打聲招呼就走了。
龍蝦鉗子般的雙手讓我聯想到疾病,麵包上頓時好像爬滿了病菌。我奪過亞當手中的麵包:“媽媽給你去買別的。”
朱利安瞧我一眼。“怕髒?”
“怕他嚼不動。”
他拿過我手中的麵包,捏在另一只手裏,幾口吞下自己的那只,又吃我的那只, 那吃相真像個流浪漢。流浪漢裏十有八九有酒癮、毒癮。他們削瘦佝僂、膚色青白、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嗓音粗劣。我偷偷看一眼朱利安的前臂——沒有針頭印。
“你跟熱狗老頭兒很熟?”
“我借給他面具,他送給我熱狗。”
“他要面具做什麼?”
朱利安走過去把面具掛在熱狗車上,遠望好似一只毛髮濃密的人頭。不一會兒幾個大孩子就圍了上來,然後人越來越多。原來是掛‘人’頭賣熱狗!我突發奇想:不如帶著亞當在廣場賣藝?扮個母豬小豬,母鬼小鬼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