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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劉以鬯--《對倒.時光》:每個開始畢竟都只是續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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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活到夢裡去了。夢中的人卻跑到舞台上。《對倒.時光》首演前六天,劉以鬯去世了,距離連載小說《對倒》首次見報差不多有四十六年。1996年,董啟章寫了〈對倒《對倒》〉,以故事形式評論《對倒》;隔了22年,黃呈欣和陳炳釗[2]選取劉以鬯兩則短篇小說〈打錯了〉和〈大眼妹和大眼妹〉,加上1975年被改寫為短篇的《對倒》和董啟章的〈對倒《對倒》〉,交錯編織成《對倒.時光》。本文將探討《對倒.時光》在多層次時空轉換這方面的敘事特色。

對倒對倒對倒

因為王家衛,更多人認識了劉以鬯;因為劉以鬯,更多認識了「對倒」這集郵術語,即兩個相連的郵票其中一個的方向倒轉了。劉以鬯借此來建構《對倒》的敘事,兩個主角淳于白和阿杏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個埋首過去、一個欲望將來,在香港交錯而不相識,卻出現了在對方的夢中。〈對倒《對倒》〉則戲仿了《對倒》的雙線敘事結構,說男的一段、說女的一段,但他們都坐在一家快餐店裡,不約而同地一邊讀著〈對倒〉,一邊藉著鏡子窺探對方。《對倒.時光》把快餐店改為旺角的一家茶餐廳,為那對互相窺視和想像的男女補上血肉,把男的設定為告別社運轉移到深圳求存的青年黃思進,把女的設定為從大陸來港讀書、畢業後一年求職期即將屆滿的女文青藍丹丹。

〈打錯了〉和〈大眼妹和大眼妹〉則分別被用來鋪墊淳于白和阿杏的出場,都是有關命運和機遇的倒錯:〈打錯了〉的男主角若果收到一通打錯了的電話,便會遲了出門,因而避過車禍,否則便會成為車下亡魂。這僥倖的情節放在淳于白身上,設下以「機遇」為其回憶的主調:若果不是因為戰爭,他便不會從上海來香港,他便會有另一個人生。〈大眼妹和大眼妹〉的孖生姊妹阿藍和阿紫因為家貧,阿紫被賣給有錢人,長大後成為濶太,卻為報復喜好尋歡的丈夫而去召男妓;阿藍則下場悲慘,淪落風塵,多年和阿紫在酒店外擦肩而過,相見不相識--也是一個「對倒」的情節。兩生花的故事為阿杏的幻想立下主軸:若果我不是活這一個人生,而是有另一個人生,是個明星嫁個有錢人……《對倒》兩個主角在城市中體察到的生活是「現時」的,但他們的心思都不在當下,一個沉溺過去,一個奢望將來。

黃思進較像淳于白,滿懷心事,被沉重的過去拖著,不堪回首。藍丹丹雖沒阿杏那麼天真,仍是比較理想化,把目光投向將來。這樣的重複有跨文本的呼應,惟有性別定型之嫌,亦稍欠交錯的趣味,不若把黃設定為較天真而藍則較老成(在董啟章的原作裡兩人應是差不多成熟)?我們可以想像,劇作者把黃設定為這的人物,是要呼應這時代「傘後創傷」的青年面貌,這亦很配合演員梁天尺的氣質--但他演這種角色也不算少了,他的造型和演繹方式也是「熟口熟面」,恐怕有定型之慮。

基於《對倒》及〈對倒《對倒》〉的男女主角「梅花間竹」的敘述結構,《對倒.時光》則將之增叠為「平方」結構,讓「杏加白」和「黃加藍」的兩個時空交替呈現。〈對倒《對倒》〉本來就是對《對倒》的評論,所以黃和藍兩人會擔任白和杏的敘事者;當講到黃及藍在茶餐廳的時候,則讓白和杏跳出《對倒》的世界,當上黃和藍的敘事者,形成「對倒〈對倒《對倒》〉」的嵌套結構。

非科幻超時空穿越

導演在「黃加藍」及「杏加白」互為敘事者呈現方法沒有局限於聽覺上,而是利用現場攝錄器材,配合微縮模型作道具,製造了視角和敘事層次豐富的劇場效果。例如黃講述白避過車禍的故事,便用人偶、模型車和馬路模型作道具,並在觀眾面前倒下死傷者的血漿。到了藍的戲份,杏則拿著攝錄機拍下前者的特寫,即時投影在舞台後方的銀幕上,呈現觀眾席上看不到的角度和表情。有時小型的道具被攝錄下來再投影出去,放大了成為背景,也使視覺層次更豐富。所以《對倒.時光》的特色在於打開了「對倒」郵票和原著小說那整齊、靜態的結構,順著〈對倒《對倒》〉後設敘事維度的探索,在舞台表現的維度上也不斷進行時空轉換及開展。郵票是平面空間的對倒,劉以鬯寫的是時間的對倒,而黃思進和藍丹丹這「深漂」和「港漂」,或可說是存有的對倒。

壓抑著雨傘運動挫敗的黃思進手上拿著的模型,是一個屬於淳于白那個時空的舊唐樓,本來在深圳展覽。因模型損壞,黃奉命回港找人修理。微縮模型是時間的空間化,凝固著對城市過去的回憶或其未來之想像。唐樓模型上穿了一個大洞,是香港/香港人/黃思進之提喻,,也是一個為中國所掌控利用的創傷體。而黃唯有在確定這模型無法修補時,才能宣稱「這終於是屬於我的了!」透露昔日的「命運自主」早被遺棄於邊緣位置,只能在「無用」之時刻與創傷者相認--既與永遠無法回到十里洋場風月的淳于白相認,也與《聽搖滾的北京猿人》的阿照相認。黃與白都背負著沉重的過去,但一個壓抑、一個沉溺;一個離開香港,一個來到香港,卻同樣不欲面對這城。這是心態的對倒。

藍丹丹則是一個嚮往香港文化的文藝青年,說著廣東話,去旺角的樓上書店看香港文學。她喜愛女人街攤販在午夜「拆檔」的景像,也享受港島無人使用的沙灘,視之為「自己的」小天地。但她並不是取代黃思進這些本地人的「新香港人」,因為她的簽證即將到期,把握時間享受當下。黃跟藍在茶餐廳待了大半天,在擠逼的旺角,是以時間借取空間。香港作為「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在藍身上顯出了新的意義。正如來自上海的劉以鬯被視為香港文學的代表,「香港」不必然在外來者手上被貶抑,也可以被珍惜。那麼問題反而是,「本來的香港人」怎樣對待本地的文化呢?

一見不鐘情的機遇之歌

〈打錯了〉和〈大眼妹和大眼妹〉篇幅雖短,但被改寫為《對倒》部份的開場,在「對倒」的結構和形式探索外,定下了際遇的主題,也使原著中出現過的馬票這元素更顯重要--人生每個選擇都似乎在跟命運對賭。這主題沒有構成情節主軸(《對倒》本身就缺乏戲劇性的情節),但按陳炳釗所言,他也嘗試在《對倒.時光》中探索不同敘事時空之間的人和事的呼應。

投資炒賣、街頭橫禍、情緣分定,皆是機遇。黃與白同樣失落,白跟杏與夢中相遇,杏和藍對陌生男子之嫌忌,藍及黃因《對倒》而接通。過去-現在-將來的時間本是線性的,超時空的接應則是圓圈。舞台上充滿著圓型及弧線:中央的微縮街道模型、滿佈四方的鏡子、把影像上下倒轉的半透明凹鏡、後方的弧型銀幕,還有可以轉動的小桌子,都是圓。

問題是,《對倒.時光》中的感應和際遇,是沉重的宿命論還是輕快的可能性?編劇改寫了董啟章那男女交錯相分的結局,讓黃與藍接通,留下浪漫的尾巴,傾向開放和樂觀。那麼,際遇逃逸的路線便不應是閉合的圓形。另一方面,原著中淳于白和阿杏各走各的路,只是在電影院剛好坐在隔鄰。他們的路線是散亂的,而偶然交集。佈滿舞台、具體和抽像的各種鏡象提示了距離之重要;上文提及多層次敘事聲音和角度的轉換,也有疏離效果。離與遇之對倒,正如親吻自己鏡像的杏,既自戀又自我剝離,既向內挖掘己身之慾望,亦向外幻想另一種生活。以回憶過日辰的白、為世局所挫敗的黃,借用時空的藍,都想離開現狀。

I might have been myself minus amazement,
that is,
someone completely different.

--”Among The Multitudes” — Wislawa Szymborska

雖然香港是個擠逼的城市,但這些人物之間的人際距離應該是擴散的,他們卻和那些大大小小的鏡子和道具一起擠在舞台上,沒有退場,因為他們不是戲中人便是敘事者,崗位雖然斷轉移,卻總是在場,舞台空間過於密實,就像淳于白那凝固積塵的過去,難以像《對倒》結局的小鳥那樣拍翼高飛,不論向東,還是向西。

備註:

[1] 副題來自辛波絲卡詩作〈一見鍾情〉

[2] 黃呈欣為編劇與演員,陳炳釗為編劇與導演

[原載於Artism,2018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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