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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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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電信詐騙的五小時

蔡崇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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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朋友出國前在香港機場給我電話說:“剛收到個電話,說我被限制出境了,真吓一跳!電話聲音嚴肅有氣場。如果我沒聽說過你的經歷,還有我正好過了海關,我會相信是真的。”

朋友是跑遍全國、全世界的老司機了,當過兵,從事商務金融房地產近二十年,什麼沒見過?可他居然差點栽了,我得將我中招被騙的過程寫出來以拯救人類。更何況我實在是驚嘆、佩服騙局設計的精巧、周到,那是部完美的好萊塢劇本。而我,無意識地成為一出話劇,一部電影的主角,全副身心地投入演出了約五小時!人世深廣,奇妙無窮。

那是今年春天的一天早上約十一點,手機響了。我不會理會3開頭的呼叫,可手機屏幕顯示的是6開始的號碼,我接了。“我是香港入境處,我們剛收到上海公安部門的通知,由於您涉及重要案件,明天開始會被限制出境。”手機說,“您必須儘快和上海公安部門聯繫。”

這可是件大事,我頓時緊張起來。當年被通緝後,這是第一次和“國內公安”直接打交道,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起當年追捕我的過程,懷疑是否有人不服氣我最終逃脫,栽贓要繼續拿辦......但,轉念一想,無論如何,真有犯罪,公民的責任應該是配合辦案。於是嚴肅、認真,趕緊表示感謝並問如何聯繫。手機說它有上海公安部門的電話號碼,而我立馬想到政府、公安部門可能的傲慢、推諉。時間緊迫,如果請香港入境處先和上海聯繫,官方對官方,應該更有效,於是請手機里的“入境處”先電話公安部門,通了後再轉給我。

似乎一切都在對方的預料之中,他出乎意料爽快地答應了,立刻開始“致電上海公安”。“香港的公務員果然是好”,聽著手機里嘟嘟的電話聲,我心裏誇著他們。“上海虹橋公安局XX處,請問有什麼事?”約幾秒鐘電話就通了。電話轉我:“我是蔡XX,現在香港。香港入境處說我被牽涉案件,會被你們限制出境......”。“啊,你就是蔡XX先生?我是重案調查處的副處長陳XX。是這樣,你確實涉及到一樁走私信用卡的大案,我們正在調查,現在情況還不清楚,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我當然連連稱是。他接下來要我打開電腦,上一個他指定的網站,然後用他口頭給我的密碼登陸,說我會看到了上海XX區公安局的電話號碼。我登陸後他問我看到的這個號碼和手機上顯示的是否一樣,我回答說是,確實也是。

這樣開始了正式的談話。這期間,除了這位”公安“的聲音,手機里能聽到人的走動、電話鈴聲等辦公室的小嘈雜。有一次還聽到“陳處長,北京來的電話”,這位處長放下我,真去接電話了幾分鐘。回來時他說“抱歉,部里的電話,不能不接”時我犯了嘀咕,想,怎麼和我這個“犯罪嫌疑人”說這個?但一轉念,認為是因為我在香港,持外國護照,他們就特別客氣.....

然後他說開了:“我們查了,知道你是89年離開祖國的,和吾爾開希、柴玲都熟悉。沒關係,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這是個重案,公安部也特別重視,所以他們特別成立了專案組,我們每天向部里匯報工作進展。希望你全力配合我們破案。”然後介紹了案情:他們在上海抓到一來自香港的嫌疑犯,在他的酒店房間發現了百多張偽造的信用卡。他們掌握了嫌犯的銀行戶頭,發現近幾個月該戶頭已經有數百萬的資金往來。這位嫌犯的香港身分證資料中有我,即蔡XX的擔保和身分證複印件。

聽著,偶爾會奇怪他的話多,但這類小疑惑迅速被我對自己的身分特殊、故他們特別客氣的意識克服。然後他問我:“我會向提許多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問題和回答都會錄音。有問題嗎?”我回答說沒問題,你可以問你想問的一切。他又強調,此案在秘密偵查中,嚴格保密特別重要。我現在不能和任何人透露我們的談話內容。如果我的銀行是匯豐,更必須對匯豐銀行所有辦事處對職員保密,特別是我家附近的旺角匯豐銀行辦事處。因為據偵查,他們發現被捕的嫌疑犯的所有銀行往來都是通過匯豐,匯豐銀行的業務已經被監視。而且他們懷疑旺角匯豐銀行辦事處有工作人員參入此案。

公安向我這個“嫌疑犯”宣示匯豐銀行的職員涉及犯罪、業務受監視這重大的“國家機密,本是件容易識破的荒誕。我疑惑,但同時也替這”公安“辯護並說服了自己:他們不得不如此警告,否則我確實可能去諮詢我匯豐銀行的業務經理;而且早聽說美國指責匯豐涉及洗錢,銀行前幾年還為此付出數十億的罰單......

然後是機關槍一般密集快速的提問,刀刀見血:護照和身分證號碼、銀行帳號、現金存款數......我都如實回答,而且毫不猶豫。這期間,對方還換過人,一名“處長”替代了這位“陳副處長”,“親自”與我交談。“處長”的聲音也是處級,更威嚴、莊重,接近電視劇里地下黨、公安幹警的那種正義凜然。他再問了一次我的護照、身分證銀行戶頭,是否經常在電話里報身分證號、上網定票等等問題,教訓我警惕性實在是不高,說我的護照、身分證資料都被盜用。我真誠地接受批評並回答說,我的“警惕性”不是什麼“不高”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沒有。

然後他再次問了我銀行的現金數,我如實作答後他說:公安部門需要我將現金全部取出交給他們,因為他們需要知道每張現金鈔票的號碼,這樣才能確定我,還有匯豐銀行的工作人員是否參入了這樁重大的信用卡走私案。我猶豫了幾秒後,答應了。

“警方”要求從現在開始,必須和他們保持不間斷的聯繫。為此得保證我的手機能有三、四個鐘頭通話的電量。他請我立即下樓到最近的商店去賣充電器,“留下發票,這是為幫助國家破案的費用,我們會給你報銷”,對方細心地提醒,並說這是為了使他們確信我沒有和其他人串通、通風報信,當然也是為了我的安全。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下樓、上街...整個過程必須在線,一路手機在手,進商店時將手機揣口袋裡,保持和他們通話狀態,能使他們聽到我周圍發生的一切,包括我的呼吸......所有的細節被思考了。對方說,萬一因為進電梯或其他的什麼原因使電話中斷,最多一、兩鐘後,我會重新接到他的電話。

此時,應該是緊張的時間過長,人就鬆弛了。而且銀行帳號、現金數量都已經明說了,還有什麼可提防的?而且一路在想真被牽連被抓的後果......住東湧時,常經過附近的監獄,它坐山靠海,在我眼中有療養院一般的氣派、輕鬆,抓進去住住也委實不錯;抓到大陸?那是歸國回故鄉夢,更好!除了本來就無甚警覺外,還有了在遊戲中的輕鬆好奇,決定完全、無條件地合作。

在油麻地西洋菜南街的電器店賣了充電器並按“公安”的指令就地充電後,“公安”請我做去銀行取錢的準備。為此,他問我,“如果銀行的工作人員問你取這麼多錢干什麼,你會怎麼回答?”“說要出遠門,或者說我剛搬家要裝修。可以嗎?”我回答。“非常好。請你一定將手機放在褲子前面的口袋里,這樣銀行的人就看不到你的手機,我們又能聽到你和他的對話”。

來到油麻地窩打老道口的匯豐銀行。銀行工作人員果然是問了為什麼要幾乎清空帳戶,回答說要裝修後,二十多萬現金就到手了。出銀行,“公安”親切地問我是否餓並建議我去中飯,說要挑選安靜、周圍無人的座位,他有重要的密令發給我。這之前,通話中斷十分鐘。

此時已過下午兩點,我在砵蘭街一米粉店坐下,點、剛吃牛腩粉時,手機咚咚響,顯示有兩個文件。打開,是顯示有有公安部門重案組公章的打款請求,還有在東莞的銀行帳號。“東莞”?我SB般開始警覺起來。此時“公安”來電,他似乎是看準了我的疑惑,說:“東莞是電信詐騙的重災區,也是金融犯罪的資金來往的集中地,所以,公安部在東莞設立了專門的部門,錢就是打到這個部門。你知道街上有許多可以往內地匯錢的小店吧?去附近的一個點匯錢就行了。注意,一定要將發票保存好,到時後我們會將錢還給你。”

東莞,在小錢莊匯錢?不是他們親自開著寶馬什麼的豪華警車來接大爺,來點、查看鈔票?也不是讓我送鈔票去香港警局?而且,在街頭小錢莊往國內匯過錢,知道那一紙發票毫無法律效力。到此,我的警覺性升騰、爆棚,走出餐館拐到一僻靜的小巷,對著電話說:“等等先生。我將港幣匯到東莞後會變成人民幣,到時你們怎麼知道港幣鈔票上的號碼?另外,你們會怎樣、在什麼時候將錢還給我呢?”“怎麼?你懷疑國家公安部門?不願合作了?”對方嚴厲地質問。此時角色已經倒轉,心理上,對方成了犯罪嫌疑人,我成了公安。我冷笑兩聲回答:“這樣吧,我打電話去香港入境處問問,然後你們五分鐘再給我電話,就五分鐘?”

噗哧一時,電話掛斷。還沒從角色中完全走出來,我舉著手機發呆,一臉懵逼...

定下神來決定去報案。恨恨地、仍然是自以為是地自語:媽的連我都被涮了,那些沒見過什麼事的規矩小民豈不更容易上檔?到了油麻地警署報案處,向值班警察給出了手機顯示的對方電話號碼、網址和短訊文件。可警察聽說我毛髮未損後松了氣,對我提出的如何警告市民的建議豪無興趣。我悻悻而歸,自信心嚴重受損,一路自問:這世界是不是只有我才如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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