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菜重油盐，内蒙菜多奶制品与牛羊肉，我家则兼而有之。北地孤寒，春节期间，气温基本都在零下三十几度。老人起床后，首先入口的是温过的白酒，其次是放了厚厚蒙式黄油的奶茶。新鲜蔬菜最难吃到，尤其是大雪封路时，所以腌菜是必不可少的餐桌搭档，人均亚硝酸盐摄入超标。肉干、烧肉、炸肉，肉的做法也必然是最能掩盖食材搁置时间的那种，肉干入口难嚼，下咽费力，诸如锅包肉一类的炸肉也是同理，好在有大量的油作为润滑，这种肉类统一称为“硬菜”，硬在质地，也硬在隆重之感。这样的一套饮食习惯，让北国人得以御寒，也让他们结肠癌最为高发。

所以姥姥家的年夜饭总有几样不变的菜：腌咸菜、炸肉干、锅包肉、红烧鱼或炸鱼、凉拌菜（多为木耳或土豆）、家常炒菜（如芹菜炒肉）、奶茶、饺子等等。上大学的那几年，也是父母终于离婚后的那几年，我当然不必去考虑这些食物会带来的结肠癌或血糖血脂问题——就像它们带给我姥爷和大姨夫或许还有父亲的那样——我心里唯一会感到难受的，就是这些食物等一会儿再顺着食管出来的时候，那种胸腔被撑开的疼痛感。

那几年，食物是我的宿敌。进食之前，我必须根据食物的种类和特性，为食物的不被消化谋划攻守之势。年夜饭是一场大型攻防战，从进入姥姥家那一刻就开始了。除夕当晚，厨房炮火隆隆，食物像伤兵一样被依次抬出，陈列在我面前。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我心里数着天数。应该不到一周以前，不是两天前就是三天前，这个频率有点高。炖羊骨，汤里放了辣椒，要小心呛到。米饭小半碗，焖的时候水放少了，一看就知道不好消化，像炸肉干一样，经过食道的时候会有钝痛感，带有迎合的意味。几碟永恒的腌咸菜，入口之前谁也无法预估它们的口感。

各人落座，酒杯发生碰撞，善意而热烈的谈论像油入热锅，姥爷用鼓励我吃饭来表达关心：“拿筷子夹肉吃！”炸过的粗硬的肉类纤维在滑腻的口舌间横冲直撞了一番，不一会儿就被剐掉了锐气，成了一摊没有形状的、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的液晶体秽物。人的牙齿原本就比一切肉质都更坚硬，不过我宁可不去使用这种坚硬。我被催促着吞下更多肉，喉咙感到干燥，不断地发出“空、空、空”的回响，如同被堵住的下水管道在尽力疏通自己。

说服自己不要呕吐，需要考虑到胃酸对牙齿和食管的腐蚀。可是没关系，喝点奶茶或果汁就好了，他们有润滑作用。于是呕吐失去了阻力，餐桌到厕所的路上，我是个只能活在慢动作里的英雄。

我掏空自己的手法很娴熟，找准喉咙里的敏感点，用手指末端戳上几下，胃酸和眼泪便能一起喷涌。眼眶的红是骗不过人的，得用冷水敷一敷，再漱漱口，食物残渣混着胃酸的气息如死亡般败坏兴致。此刻，我身心舒畅，走出来的时候满脸轻松，人们笑着调侃我从小就是“直肠子”，吃完就拉，难怪这么瘦，这其实是变相地恭维了，我很满意。但肠子不可能是直的，食道才是直的。

打开手机备忘录，记录下今天的食物、呕吐前的思维活动、对呕吐的反思——周而复始，在吃过最喜欢的火锅之后、在不小心吃了一整个披萨之后、在吃了过量的水果之后。无人可诉。我告诉朋友，如果我吃完饭立刻去卫生间，你要阻止我。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没有人会阻止我。呕吐和地球的公转一样周而复始，食物的味道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们终究会变成一堆没有形状的物体，从一个错误的通道里出来。

后来，我毕业、工作、自己做饭，然后突然康复了——我不再呕吐，但患上了食管炎和胃炎，并不严重——去年春节，我在姥姥家的餐桌上大快朵颐，食用一整盘的锅包肉。锅包肉不是传统的甜口，而是咸醋口味：里脊肉过两遍油方能酥嫩，芡汁要用小火慢熬，辅以蒜末、香菜，出锅前再撒点葱花点缀。这是一道好吃但难做的菜，我始终没有学会，所以我决定当我能吃到的时候，我就大口地吃。

硬菜穿过食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