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丽泰·嘉宝
审美是件成本低廉的事,只需要一二文章与照片辅佐,再经由时间沉淀,就能锻造出个人体验。在一个狭窄的审美圈子里,哪怕人各有爱也默认一套心照不宣的审美标准,被供奉在神坛不由人驳斥的女人只那几个,嘉宝是其中之一。任何女人都能用辞藻修饰,一番推敲,而她不能。
2014年5月,在飞机回京途中看的影片是欲望号列车,费雯丽的脸却让我想起嘉宝,乃至翻出她照片反反复复地看。同样的五官精细程度,费雯丽像只养在深闺的猫,只静态照片也能预料出她下一秒眉头嘴角的走向,嘉宝则是另番模样,五官在她脸上有恃无恐,一丝一毫都动不得,比动态更善静态。
她是典型的北欧女人。北欧女人自有北欧女人的体魄,嘉宝是个大骨架,脖子略短,下颔不够精巧,收的短促,但一切又得天独厚刚好撑起她巨大的五官。
一直执拗地认为嘉宝属于静态而拒绝观看她任何电影的我当初只满足于一两张黑白照。只一眼就能看出她面部骨相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线条,一张天生的电影脸而又极度抗老。默片时代的嘉宝不需要任何声音,一切感情都表露在眼里,然而大眼又常逃不出三白眼的空洞。细嘴角无论下撇轻扬,都是一份冷淡。情欲隔绝在她之外,男性化的身材更不需任何软糯的肉体美,据传她一位友人说她绝对是同性恋,而另一位则说,她什么都是不是。是或不是,性取向仅是一个侧面,影射的不过是她不属于人间美的气质,都说于佩尔是烟火气息的嘉宝,两者气质差别不言自明。我始终记着在租借店看见嘉宝的第一眼,那时还年幼,背面简介一位导演的话叫我记到现在,说是终结性的美。
她正确的选择是剃了细眉,既呼应了她像刀割的五官又平衡了粗壮的身材。九十年代初的黑白电影大都自带柔光,嘉宝生来是北欧典型的冷白皮淡金发,浅色眼珠再转为黑白,电影里就发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光,乃至男演员与她距离过近就显得庸俗不堪。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剃光眉骨重画细眉,想脱离网红脸的前提是基本的审美品味。亚洲人,本就容易出眼角上吊,瓜子儿脸,再剃挑高细眉,活脱脱是现世王熙凤,不说精明反成刁钻。
仅就一张脸,头发衣服多一点都累赘。人靠衣装马靠鞍在她面前是一句废言。
极简的骨相,不需要靠光影协调,没有任何角度是死穴。
谈她人生,也是简洁。无非是美和戏,美的诚不欺人,演员的职业进行的纯粹,不需要其他方面光环加身以掩盖上述任何一方面的瑕疵,不需要人品装裱以成美女。
没有缘由被无数人喜爱的默片是灵与肉,分明是女王的气质总被安排演出荡妇,但也是好莱坞从当初至今商业化不变的状态。
她从不是我心中茶花女应该的模样。如果不是五官生得美,一个方下巴一个短脖子一个粗骨骼坐在香车里也是大妈穿少女的衣服,一点不融洽,所幸裙撑帮她盖住了身材,镜头也集中在她脸上的美好。
但开口一出声音,沙哑不伶俐,又回成大妈。开头十分钟我始终难以入戏。
幸得在嘉宝长相有一种笨拙,笨拙而又大气,远离人间长相自然天真,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斤斤计较,这可能也是她唯一和茶花女合拍的一点。从农村的姑娘成为巴黎伴游,茶花女不相信爱情,可笑在怀疑论总是初体验者的感受,越是涉世未深越通容易因为人云亦云而恐惧爱情的可能的荆棘,经验丰富的则游刃有余无所畏惧。
所以在她有意识前已经被感情吞噬,最终丧命于爱情,这不是最称心如意的故事,我宁愿她活过来再继续和生活博弈直到单纯被磨成老练的作态,在错误与错过之后成为一个开口隽语的老妓,故事将会比现在有趣得多,无论结局悲惨幸福,总好过断在一个幸福的错觉。
但她最后眨巴眼睛,一副枯槁病容,本是人高马大却在病袍里虚弱地像棵顾影自怜的水仙,敛回气场,一个侧写一个笑,笑出了玛格丽特从一而终的天真忠诚。影评家评论精准,那时的嘉宝,早在默片时期就在一个表情当中仅凭眼神演戏,人们好像能看出她此时的所想所感,但总触及不到她个人,她的神秘感掀起一阵狂热,终结在一个传奇。
老天爷赏饭,她仿若无事度过了由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的转型。开口的声音正合观众的期待,低沉沙哑,和形象契合的不差毫厘。(私心总希望她声调再高声音再细以平衡大骨架)
瑞典女王是自称为性格最像的角色也是我最喜欢的。年轻女王克里斯蒂娜,政绩卓越,据传的同性情史在电影中则大半被改编。貂裘华服,除她外任何女演员穿都像偷的。气度冷静,除她外任何人演都像装腔作势。王侯贵族,似乎女演员只能从中认领一个角色,赫本是公主,阿佳妮是女皇,论气质,嘉宝是女王。
嘉宝太冷然,勉强能出演茶花女到安娜卡列尼娜就瞬时少了生气,举手投足倒是有另外两位演不出的贵气。演魔女,似乎也妖娆不足。但只有一个角色能败她,嘉宝演起家庭妇女,无论是声音还是体型,都会是实打实的家庭妇女。演员所依凭的无非是角色的魅力,让演员沦为普通人再简单不过,让她演在这时代当中最真实的身份,不是间谍不是女王不是魔女,《双面女人》里她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美丽女人。
那之后,41岁的嘉宝躲去伦敦,宣布息影。
可能是不满足于好莱坞的商业化也可能疲于明星人生后隐私的暴露。她选择退圈的手法很特殊,不断抬高自己的身价直到制片商无法承担,有人说这做法巧妙也有人说是由于她童年家境贫困,众说纷纭莫辨其真伪,所有的猜测伴随嘉宝隐退成为谜团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直到她去世,也没有间断过人们对她生活的窥探,而她留下最切实的则是一笔巨额遗产。
嘉宝之前无狗仔,也无明星。不如说,嘉宝前,荧幕女性只作为美的符号取悦,而嘉宝脱出屏幕独立为人。隐退后,嘉宝成为众多想保持一定隐私的隐退名人的精英俱乐部中的一员。但更有可能是,不能免俗的嘉宝也在墨镜之后享受人们的跟踪关注。
琼斯克劳馥和嘉宝没有任何共演却始终想找她说上一俩句话。每在楼道里两人相对经过,她给嘉宝打招呼,却往往得不到回应。人心难揣,等她停止了这一举动后再遇见嘉宝,却在擦肩而过后被后者叫住“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肯泰南说,一个人清醒时在嘉宝身上能看到的,是醉酒时在其他女人身上才能发现的。
凡人对女神定都不吝赞美,波洛克说,我一生中只有三次恋爱的感觉,遇到嘉宝是其中一次。
这些赞美,听听笑笑就是了,要看还得自己看。看嘉宝,我总想,女人还是不要美得太深刻,肤浅一点就足够了,可她偏偏是那么毁灭性的美。
当初眉毛胖胖十多岁的嘉宝被投资商嫌大腿太粗壮,几十年后她入场,所有人一致噤声低头。有人的感情走马观花,逢场作戏不嫌多,有人的能量只够爱一个人后孤寡一生。之前你常看见嘉宝笑,之后哪怕你烽火戏诸侯想她笑一笑,也很少见。
所以她一生没有多少罗曼蒂克的风流,如果能用一个镜头道尽,对我可能就是瑞典女王的最后一幕,羁绊都被时间剁碎吹散了去,那一脸风平浪静的坚毅,私底下实则是暗流汹涌。
原 -5/8/16 nvz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