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修行代參軍的美國人
1957年,一個美國男孩在看電視。他叫埃裏克·阿諾。是一個典型的、打領帶留著不意外發型的中產家庭。電視上,一個留著胡子戴貝雷帽的男人抽著古怪的煙,聊關於禪宗的事情。“禪宗?”九歲的埃裏克想,“什麽是禪宗?”
六十六年以後,我在泰國清邁認識了埃裏克。我們剛一起上完一節長達兩小時的瑜伽課,但我顯然比他更加的疲憊。
“以前沒練過嗎?”埃裏克問我。 “認真做這算是第一次。” “我發現了你對動作不熟。”
“你練過多久?”
“四十年左右。”
他是一個和尚。1971年,埃裏克讀完了德語文學的本科。他原本讀的是化學,但是到了大二,越南戰爭尚未結束,埃裏克有所疑慮。他覺得自己在被訓練去制造武器,於是轉了專業。埃裏克的祖輩來自俄羅斯,四位祖父母都是猶太人,都為了逃離混亂來到美國的。過去的這些陰影使埃裏克不安。埃裏克僅八歲時,父親在部隊不幸去世。長大後,埃裏克覺得自己缺乏自律,需要接受某種訓練,但是又不想參軍。嬉皮和花孩子的時代,加州處於美國文化變革的前沿。埃裏克決定過去,到舊金山成為一名禪僧。同時畢業的繼弟去了美國的預備役軍官訓練營,接著進入了特種部隊。
禪宗成為了埃裏克的全部。接下來的十幾年,他從未從事過任何傳統意義上的帶薪工作。在禪宗中心的前六年,他接受訓練遵守戒律,之後再當了七年的和尚——等於是畢業後留校任教。80年代初,裏根政府上臺。冷戰後期,西方和蘇聯的關系緊張,美國在東歐預備的導彈可以在幾分鐘之內擊中莫斯科。埃裏克所在的禪宗社區參與了和平運動。他們會到舊金山的金融區,為核裁軍進行沈默的守夜活動。有一天,一個路過的女人得意地面對著人群說:“我有洛克希德的股票。”那是一家美國航空航天的制造廠商,以軍用飛機為主。埃裏克想過,不行:這些人的利益和我們都死於核戰爭的可能性是直接掛鉤的。
埃裏克覺得這樣的利益鏈太危險了,卻發現出家多年的自己對此一無所知。至於修行,他感覺可能自己修得差不多了。這樣的生活變成了習慣,甚至約束,也沒有再學到新的了。可能需要出去,找份工作,把錢搞明白。那段時間,埃裏克偶然撕裂了膝蓋的軟骨,又面對了一個難題:“這東西我怎麽付?”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的追尋開展了未來的二十年。1984年,順著某種非常美國人的極為簡單的邏輯,他想:人是需要保險的。因此去賣它。
三十六歲,埃裏克第一次進入職場。工作的初體驗不算順利:他無法接受保險公司對客戶的套路,很快就辭職。後來找到了算是比較靠譜的一家公司,一做就做十幾年了,直到為更好的待遇跳槽。但是那些年,他沒有主動去練禪。埃裏克覺得自己需要重新去練。只工作不修行,這不是他。時隔十四年,一名北加州的老師帶埃裏克回到禪宗。
賣保險兼練禪的生活持續了六年。新世紀初,美國社會現狀又令埃裏克擔憂。9·11事件以後,國家政策收緊,政府要求所有保險公司檢查自己客戶的交易,申報任何可疑的行為。埃裏克覺得這是在讓他替政府從事間諜活動。對工作厭倦,埃裏克只想修行。保險行業有續約的概念——這意味著,即使不產生新的業務,只要舊客戶繼續購買原有的產品,代理人會繼續獲得一些收入。2004年,他靠舊客戶的保費搬離美國。
緬甸,老撾,還有中國,埃裏克到處找寺廟,找法師,以謙虛教徒的姿態認真修行。在廈門的銅缽巖寺,他靜修了四十五天。那時寺廟附近要蓋新樓,要為此拆掉一整座山坡。埃裏克在廟裏打坐,整個建築隨著鉆地搖晃。吃的是中式素食:米飯,蔬菜,花生和大量的豆腐。過了一周,埃裏克開始渴望一些水果。他用簡單的中文表達了自己的需求:“有時候有水果嗎?我想水果。”不僅有時有,五分鐘以後,一名寺廟的居士帶著蘋果、橙子和梨子出現在他面前。
隨著在美國的客戶換公司換產品,保險續約的收入逐漸減少,埃裏克也要想辦法。他喜歡中國。但是要想留下來,需要找份全職工作來維持生活,而他覺得這有點違背自己的本性。他是一個無法接受上司指令的人:被說要做什麽,會本能地去想怎樣才能不做。出路是降低成本。泰國消費不高,簽證好拿。清邁有冥想中心,有好吃的,又讓他想起星球大戰中帝國邊緣的城邦:它吸引了探索者和惡棍,懶惰者和聖人,會讓你遇到許多長相奇怪的生物。埃裏克在這裏定居了。2010年,他成功被納入了美國的退休人員,提前四年開始領取退休金。埃裏克上岸了。
年齡的增長,加上膝蓋的二次受傷,客觀的條件使埃裏克無法回到嚴格的寺廟生活。幾年以來,他在亞馬遜上賣中國制造的護膝。他收到了一位越戰老兵的來信:“埃裏克,我曾經是一名傘兵,我是從直升機上跳下來搞壞的膝蓋。你呢,你在爬山,在做禪宗的事。 我們的膝蓋都不好,這一點我們是一樣的。你的產品真的很棒,是我用過的最好的。不要放棄。”
謝謝劉水帶我認識埃裏克以及編輯這篇文章。《以修行代參軍的美國人》原發布於2023年4月26日在我的個人專欄「隨筆ale」。點擊鏈接即可訂閱專欄(定價6刀/月),每月收到新寫的三篇文章。謝謝你的閱讀~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