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 • 生

1

我的两只复眼紧盯着前方，那个不断流出散发着新鲜腥臭味道的红色液体的地方，兴奋令我的两个前肢不停地扫过光滑的复眼表面，就像汽车的雨刷器一样。我感觉天国就在我的前方。

它们说我是一只“不切实际”的疯掉的苍蝇。当其它同类成群结队地盘踞在公共厕所、菜市场的鱼肉摊，冒着被电击、拍成肉酱和毒死等危险去从人类的地盘偷得一天的口粮的时候，我总是在一旁自个儿发呆。

没错，我很不满意苍蝇们目前的生活。如果蝇类也有上帝的话，我相信他会带我们去一个梦想中的天堂———在那里，有享用不尽的美味和琼浆；在那里，蝇类可以有尊严地生活，不必成天担惊受怕。

“疯子”，这是其它苍蝇们听了我的想法后给我的评价。

我热切地向每只苍蝇宣讲我的理想，但是没有一只苍蝇愿意相信我，或者理解我。时间久了，所有的苍蝇都开始疏远我，就连此前对我有好感，与我交配过两次的那只总在卖榴莲的水果摊前徘徊的母蝇，见了我也像见了瘟疫一样避开了，继续过着她那被脏抹布赶来赶去的提心吊胆的所谓“幸福生活”。

“孤独是通往天堂的捷径”，这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话。尽管他们对我封锁了厕所、菜市场、垃圾堆、厨房等有食物的地方，其实我还不屑于去那里争食呢。我知道他们想等我忍不住饥饿，承认自己疯了、错了，好成为他们日后的笑谈。但哪个圣者在开始的时候，不被其他人嘲笑和当成疯子呢？

我怀着一个圣徒所应有的虔诚的心，来到这个废弃已久的工厂。这里对蝇类来说，简直就是一片金属堆积的死亡沙漠，所有的一切都泛着贫瘠的青色的光芒。但对我来说，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教堂，是我的圣地，我将在这里进行我的祷告，让上帝听到我的心声，让我的灵魂升往那个完美的天堂。

已经连续三个昼夜了，在我第三次看到太阳下山，四周陷入黑暗的寂静的时候，我已经饿的几乎无法扇动那薄薄的翅膀了。但我依然坚持着我的祷告，我相信越是在这样的时刻，祷告的力量就越大。

就在我即将昏倒的时候，“神迹”降临了。混沌中，两股很强的光，还有如雷声般低沉的轰鸣，由远而近，化作一片嘈杂。我极力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似乎用力过猛，昏了过去……

一股咸腥的味道，似有似无地勾引着我的饥饿感，将我从昏迷中拉了起来。然后，我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一个神秘的小洞，正有条不紊地向外滴着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散发着令我迷醉的芳香，如果这就是天堂的琼浆，那这个洞口一定就是天堂的入口。

我积蓄着全身的力量，准备飞向上帝之国———蝇类的天堂。我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我试着扇了扇翅膀，它们在我的背后嗡嗡作响，如同加满了油的马达；我的两个后腿也跃跃欲试，现在的它们，弹跳力一定可以超过那些平时以此为傲的蚱蜢。

好了，就是现在！我紧盯着那个洞口，用尽全身的力气，飞————不，是弹了出去。我的身体像一枚炮弹，笔直地向着天堂发射了出去……

2

“钱就是个王八蛋！”

大老王半倚在一个破旧的钢椅上，看着自己腹部那个不停滴着血的洞，大半辈子的光阴开始在眼前过电影……

祖上据说是地主，有屋又有田。可是到了自己这一辈，不但没得到祖上的余荫，反而背上了一个“黑五类”的名头，上不了好学校，也成不了先进。以为自己一辈子就因为“祖宗”问题玩完了，结果时代变了。

是的，天无绝人之路。改革开放，在工厂里评不上先进的他，率先扔了铁饭碗，干起了个体户，靠着倒卖香烟、假酒发了家。后来又开起了饭馆。

“这真是一个好年头，钱比祖宗还靠谱”，这是大老王平时跟人喝酒最喜欢说的一句话。的确，有钱让他娶上了老婆，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年轻漂亮的老婆，饭店里的服务员；有钱让他有了面子，以前那些工友，见面再也不敢轻蔑地叫他“王老黑”了，反而一口一个王哥的叫，有求于他的时候，还会叫一声“王老板”。这让大老王受用得紧。

有钱就有女人，有钱就有面子———这是大老王用大半辈子换来的经验。为了勾搭上惦记了很久的隔壁服装店的小会计，为了在朋友圈更有面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大老板，大老王需要更多的钱。光靠饭馆是赚不了大钱的，于是，他开始找“捷径”。

那个自称“虎哥”的人，是经常来他饭馆吃饭的一个老主顾介绍的。那个老主顾有事儿没事儿就神秘兮兮地问大老王：“王哥，想不想赚点大钱？我有门路。”平时，大老王都当玩笑话，但那天因为隔壁服装店那个小妖精看上了一个什么爱什么马的包，一张口就要十来万，大老王心疼没答应，结果被“废物”、“穷鬼”之类的骂了一顿，心里正在窝囊，就应了“赚大钱”的这个茬。没想到，这么一应，就把自己应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说好的“生意”很简单，就是在他饭馆的伙房里寄存几包东西，说是“盐”，其实大老王心里也知道那是什么。但考虑到回报实在丰厚，而且自己底子清白，也不至于被盯上，他就接了这个活儿。但谁知道厨子那个天打雷劈的三岁的儿子，玩什么不好，跑到厨房玩火，厨房没烧，偏偏把那几包货给烧了个精光。

厨子全家跑了个精光，但大老王跑不掉。

“我们不要钱，要么交货，要么交命”，这是把他绑到这里的虎哥他们走之前留下的话。大老王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那伙人的手段他是见过的，与其等他们回来动手，还不如自己来个痛快。

大老王举起手里那根铁钎子，那是他被绑来时从地上捡来准备拼命的，结果不但没捅到别人，还被对方在自己身上开了个洞。

那就用它了结自己吧。

他看了看前面桌子上落着的那只苍蝇，它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盯着自己，已经有快一个钟头了吧，就想在看一堆死肉。这让大老王很不舒服。不过，身上那个洞正在一点一点地漏掉他的生命，早晚这都会是一摊死肉吧，大老王这么想着。

他举起铁钎子，对准之前的伤口———这样比较不会费力，也没有再开个口子那么疼吧———他琢磨着，闭上眼睛，用力刺了进去……

3

高速飞行中的我，离那个通往天堂的洞口越来越近，我已经能够看到里面翻腾着的耀眼的红色，就在那团红色充满我的复眼的时候，突然背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了进去。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积压在了一起，身体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团红色之中，四周那美妙的红色的液体和那股咸腥的味道，正从四面八方包裹住我……

“我找到天堂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