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習作】睡了
(01) 鬧鐘
鈴聲連著震動,放在床頭櫃邊上的手機嗚咽著轉身掉下來,砸在方直的額頭上。
撈起臉頰旁的手機,按掉鬧鐘。方直才發現昨晚忘記關掉上班日的鬧鐘設定,本來可以賴床的週六早晨就這樣結束了。
方直醒來就沒法再睡回去,他仰躺著幾秒鐘,轉過身,右側躺著趙詠然,一臉好睡的模樣看來是沒有被剛才的鬧鈴聲吵醒,方直看著他,伸手過去撥了撥他的頭髮,捏了捏他的臉,愣了一下。
他心想,趙詠然近來夜不安眠,難得好好睡著,於是逕自起床準備早餐去。
周末他倆通常是晏起的,但趙詠然一向比方直早起床,先餵貓,清貓臭,然後刷牙洗臉,進廚房準備早餐。等到開始煎蛋的時候,他便會喊:
「阿直,起床囉,可以開始沖咖啡囉!」
所以今天真是難得,方直想著他的睡臉自顧自笑著,一面開了一罐貓罐頭。
搬來這間兩人一起購買的房子已經快二十年了,距離市區和上班的地方都蠻遠的,每天最快到家也是八點,兩人很少一起吃晚餐,所以假日的共餐時間就十分需要了。他們會花一整個早上布置一桌媲美五星級飯店的餐點,一路慢慢吃到中午,享受周末的一點悠閒。
楊美琴有一次來他們家吃飯,酒足飯飽之後說:「學長~ 我要住你家隔壁!」
趙詠然呵呵大笑說: 「我們家旁邊的預售屋已經賣光了啦 !」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兩人一起吃早餐、過起居家生活來的?
(02) 搬家
方直讀完研究所從美國回來,堪稱兩袖清風,郵局戶頭裡只剩下幾千塊,身無恆產,即使找到工作,前幾個月還是寒酸的很,只能住在家裡。這一住也住了兩年多,直到在美國工作的妹妹懷孕,打算在台灣生產坐月子,到時候家裡肯定住不下,方直就順水推舟地說他要搬出來。 方媽起初不願意,說妹妹坐完月子就回去了,你就委屈一兩個月而已,不用搬出去吧,住家裡省錢。
說是這麼說,其實方媽大概意識到,她時不時把結婚掛在嘴邊,每次見朋友的子女成家就忍不住要叨念一番,一向乖順的方直也漸漸受不了了。
在捷運站附近找到一房一廳的公寓大廈,一個人住也算舒服。趙詠然和幾個同學來慶祝喬遷,把小公寓塞滿啤酒泡沫和滷味。
狂歡過後,趙詠然留下來幫忙收拾,兩人嘻嘻哈哈著又開了一瓶酒對飲起來。方直說你就留下來睡一晚吧,明天星期六陪我去採買。
「好啊。」
方直回台灣這兩年多,沒有很常跟老同學見面,只在幾次同學婚禮上隨便小聊幾句,大家嚷著要一起去打球爬山什麼的,也只是說說,各人工作家庭,生活圈確實漸漸不同。跟趙詠然偶而通個電話聊聊,但兩人工作忙,約出來吃飯機會少之又少。
此時兩人微醺,頭昏昏的躺在床上,各搭著一條薄被。
「方直,你幹嘛回台灣啊?美國不是比較好?薪水啊福利啊。你看台灣這薪水,實在是比不上啊。」
「剛開始是有這樣的打算,但是我也不是什麼名校畢業,你知道這碩士又不上不下,自己對研究也不是真的有興趣。後來去修了一些專利的課程,才剛好到專利事務所實習。不過那次整個矽谷大裁員,網路經濟的泡沫化影響很大,雖然我不是念軟體的,科技產業雇用外國人的意願降低,H-1簽證沒有,實習完只好回來啦。」
「跟你說,那時候超誇張,聖荷西一家中國餐廳徵洗碗工,應徵者一路排隊排到馬路上。大都是想留在美國,先打黑工撐一下的。」方直的語氣彷彿轉述一則都市傳說,大概連他自己都不太確定其真實性。
趙詠然沉默了幾秒鐘,才說,「ㄟ,這你都沒跟我講。」
「唉,想想又不算是衣錦還鄉,面子上有點掛不住吧,心裡還是有點憋屈,現在算是過了那個心理障礙,是你我才說,其他人我是不大願意講的。」
方直伸手過去拍了拍趙詠然的手背,表示自己已經釋然。
「決定要回台灣其實也是好事,那終究是別人的國家嘛,沒有歸屬感。」他停頓一下,有點感觸,「不過真好,回來這裡,有你,真好。」
趙詠然支著手臂,撐起上半身轉向方直,輕聲說:「你回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方直轉過臉微笑著看著他,眼裡帶著水色,趙詠然半邊身子遮去床頭檯燈的光亮,形成一個巨大的黑影,向方直靠過來,熱氣輕呼在臉上,方直開口正要說趙詠然你幹嘛,嘴唇就被另外兩片嘴唇含住,柔軟的像是棉花糖,方直沒有積極的抗拒,倒是有種吸吮的衝動,想要把那塊棉花糖吃進嘴裡去,原本反射性的舉起雙手來要推開對方,這下莫名其妙的卸去力道,跌回身側。
趙詠然一手撫上方直的臉,吻了很久才抬起頭,喘了一口大氣,望著方直的眼睛,方直垂著眼皮,什麼情緒都看不見,彷彿停止很久的心臟這才開始啟動,血液輸往腦部,趙詠然驚醒一般倒回床的另一側,雙手摀著臉,暗想,完了完了,我在幹嘛?
(03) 東海岸
趙詠然有張娃娃臉,面上常帶著笑,討人喜歡,又很熱心,是辦活動時不可缺少的跑腿苦力角色。
他在大學時候就知道自己對女生沒感覺,團康活動時要跟女生牽手、對唱情歌,他倒是落落大方,女生害羞時他也會幫忙打圓場,學長姊虧他是護花使者他也不以為意,可以很要好但也只是這樣,要跟女生約會,他就完全沒有意思了。
大學聯考完那個暑假,上成功嶺前他參加救國團的三天兩夜活動,去花東騎單車。當初報名時高中同學沒人有興趣,他只好一個人參加。
帶隊的有五位大學生,其中有兩位是醫學院學生鄭之豐和何凱歌,高中時參加過這個行程,很喜歡東海岸,所以後來加入培訓帶營隊。
最後一晚他們住在一間國小,離學校不遠處就是石礫海灘,可以看到太平洋。
太平洋耶!對於都市成長的小孩來說,這三天騎車沿路看到的風景,真的是讓人心胸開闊,每一口呼吸都有海的味道。雖然一路上趙詠然總是落後,騎到途中褲子又燒襠,搞得很狼狽,大家笑他損他叫他肉腳,實在當之無愧。
最後一晚,營火晚會結束後,大家還捨不得睡覺,聚在一起聊天,留下彼此聯絡方式。趙詠然很喜歡何凱歌,他留著一頭及肩的頭髮,騎車時用頭巾束起,現在是放下來,不時用手指從額頭上往後一梳,趙詠然看著有點心跳加速。大家都叫他凱哥,幾個也剛考完大學的準大學生,圍著凱哥問大學裡的事情,直到凌晨快兩點,鄭之豐過來趕大家回去睡覺。
後半夜他醒來去上廁所,回寢室的途中,聽到有聲音從樓梯轉角那邊傳過來,他踱步走過去張望,轉角那邊有一間教室,但是沒有開放給這次的營隊使用,教室門是關著,有一扇窗戶被推開。聲音確實是從教室裡傳出來的,一陣一陣嗚咽聲,還有像是哭泣呻吟的聲音,天色朦朧,趙詠然一開始看不大清楚,只看見兩道人影,過一會兒適應了光線,看到一頭散髮,吸滿了深沉的夜色,跪坐在地上,在他身下似乎躺著另外一個人,這兩個人發出的聲音,混合著呼吸和喘氣。趙詠然理智上覺得應該要趕快離開,但是沒有,他釘住腳站在窗邊,口乾舌燥,竟動不了,直到一聲濃重低沉似是喉嚨發出的吼聲,那頭散髮癱軟倒在下面那人身上,趙詠然像是血液被抽乾似的腳一軟,險些跌坐在地,本想拔腿就跑,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帶著濕潤的愉悅。
「 怎樣,有爽到嗎? 」
趙詠然退出轉角,沒有回寢室,跑到操場對面的遊戲區,爬上象鼻子溜滑梯,坐在那裡望著太平洋的方向,儘管什麼也看不到,他有些睏了,迷迷糊糊中聽到海鳥的叫聲,天空朦朧散盡,宛如象牙白的布幕緩緩升起,拉拔出一整顆太陽。
有一個開關,在他的體內開啟。他知道那是跑操場十圈,打一個下午的鬥牛,都關不起來。
(04) 相遇
大學開學第一天最有印象的同學就是方直,名字簡單好記。那天有一堂在視聽教室上的英語會話課,是和別系併班,桌椅是兩兩一組,趙詠然站在教室門口還在計算著要坐哪個不起眼的角落,就看見中間第二排有個人背樑挺直,圓領T恤露出一截白淨的脖子。
「同學,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方直轉頭看見是班上同學,把整個身體轉過來面對趙詠然,燦爛的笑著說:
「好啊!」
趙詠然把背包卸下來放在座位上,從那時候開始,除了選修不同課、翹課和打球,趙詠然總是坐在方直旁邊。
畢業後,方直因為近視太深不用當兵,到基隆港探望等待船班到馬祖的趙詠然。趙詠然才忽然發現自己對於眼前的同學生出了一股依依不捨的情緒,不是畢業典禮上大家左擁右抱拍照丟帽子的那種不捨,而是從身上挖下一塊肉的那種疼。
方直知道嗎?趙詠然不敢確認。
下部隊第一天打電話回家,趙詠然直覺撥了方直家的電話號碼,是方媽接的,說方直去補托福還沒回家。
再過半年,方直就出國了。
趙詠然被分在砲兵連,住在東莒的坑道裡,環境潮濕,衛生條件也不好。有一次傷口細菌感染,變成一個大膿瘡,還偏偏長在屁股上。醫務室的醫官幫他換藥時,不是把膿擠出來,而是把手指伸進傷口把膿挖出來再上藥,趙詠然趴在床上痛得七葷八素天昏地暗,腦海裡掠過一個念頭竟然是,好險方直不用當兵,這真是太痛了。
就在他下不了床的那幾天裡收到方直的來信,已在學校安頓好,附上了一張他坐在學校圖書館前的照片,方直頭髮留長了,換了眼鏡框,穿著灰藍色的 Polo 衫。趙詠然趴在床上寫回信,拿著筆,遲疑了很久,不知要如何才能將他所有的想念包裹在不痛不癢的字句裡。最後他畫了一個馬祖島,旁邊一個小小的東莒島,上面插著一支小旗子。
「我在這裡。」他只寫了這一句。
封上信封時,他喃喃自語接下心裡最想說的那一句:想念你。
兩人距離得如此遙遠,日夜顛倒的時區,被海浪包圍的小島,思念是否送得出去?
(05) 關鍵
方直剛滿四十歲時,方爸心肌梗塞過世了,不到一年,方媽也跟著去了。說起來這算是一件好事,誰都不用為誰悲傷痛苦太久。
妹妹方婉回台北住了一段時間,處理房子過戶和遺產的事。接連辦完兩場喪事,兄妹兩人累得連眼淚都擠不出來,也沒有時間好好的聊聊,直到那天在整理方爸方媽的遺物,方婉忽然就跟方直談起了趙詠然。
「媽其實知道了。」方婉沒有什麼鋪墊就講開了。
「媽跟妳說的啊?」 方直翻著一盒爸爸之前收集的領帶夾,覺得好沒意思,這麼多,也不見方爸生前戴過幾次,現在是要留給誰?
「幾年前了吧,就你要買房子那時候,她感覺出來你不想結婚,不過你也知道,媽後來的心思就放在爸身上,你又不住在家裡,所以也沒有什麼機會問你。」
「喔,不過現在知不知道也沒關係了。」
「她那時是有跟我說,再生一個要不要給他姓方,算是給我們家留一個後。」
「她還想這麼多喔?」方直才知道那個他不願意說出來的心事裡,方媽也是有感應的。
「我沒有正面回應她,一來我是覺得這要看你什麼時候自己跟她說,二來,我覺得這什麼有沒有後根本無所謂。」
「我是沒打算講,想說等他們過去了就沒事了,我過我的生活也不礙著誰。」
「是啊,那萬一他們活得比較久呢?你就連我也不講喔?我是你妹耶。」
方直看著他妹,雖然有手足之情,但也是有什麼東西不是那麼容易說出口。
「哥,我對你選擇什麼生活方式都是很支持的,也很想知道你會和什麼樣的人共度餘生,有什麼困難我們可以互相幫忙。我想媽也是這個意思,只是,你知道嘛,從她嘴裡說出來就變成另外一種意思。哎呀,現在這都不重要了,反正再也不用考慮老爸老媽,你要跟我說說嗎?」
方直停下清點手裡的領帶夾,然後決定通通丟掉。
要從哪裡開始講呢?從自己的心理認同,身體反應,然後是遇上趙詠然。
是了,那個關鍵是趙詠然,如果沒有遇見他,方直可能不會理解一個人對自己有多麼重要,重要到再也不想也不願離開他。
(06) 思念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趙詠然在他心裡的份量不再只是要好的同學那樣簡單的呢?
在美國念研究所的第二年冬天,耶誕假期將至,他沒打算回家也沒有和同學去相約旅行。剛交完期末報告,方直踩著積雪,前去郵局領包裹。好大一包,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在這個到處都張燈結綵的季節,即使沒有期待耶誕禮物,也不免有點興奮。他把包裹抱在懷裡,想要趕快回家拆來看裡面是什麼東西,會從台灣寄來包裹的想也知道是誰,趙詠然退伍後回到台北,更勤於寫信和寄包裹,信裡的內容大都不長有點瑣碎,包裹裡不管裝什麼,方直總是很開心。
美國中西部從十一月便開始下雪,此時積雪已經來不及融化,鏟雪車將馬路上的雪鏟在路邊,方便車子行進,但人行道上就十分難走了,時值期末,已經沒有太多人行走在空曠的校園裡。
踩在雪堆裡一腳高一腳低,方直忍不住用帶著手套的手,從箱子的裂角伸進一根指頭,不太靈便的扯開一點缺口,再掀開看一下裡面,看見紅色包裝,於是再拉大一點口子,紅色包裝上寫著一個 “辛”字,方直笑了,是辛拉麵啊,他雙腳還陷在雪堆裡沒有拔出來,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趙詠然啊,總是能夠知道他的念想。方直湊著那個缺口,看著辛拉麵好一會兒,笑著笑著,四周亮晃晃的雪景,映射著方直眼角憋著的淚滴,終於不敵異鄉的冷冽,凝結在臉頰上。
他想念趙詠然。
他的想念,不是在出國之後,是在更早,他去基隆港看他的時候。其實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不用當兵這件事讓他有些愧疚,覺得辜負了男性同儕之間的道義,那個一直以來彼此相似的生命經驗,在這個時候斷裂了。但是,看著趙詠然的三分頭,還有那個傻氣的笑容,他才理解到,自己覺得愧疚的不是別的什麼人,就只是趙詠然一個。方直跟趙詠然提起出國計畫時是心痛的,這個計畫裡沒有趙詠然的位置,讓他對這整件事感到無力還有慌亂,但是又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說明心裡的糾結。
探視結束前,還是趙詠然的一句話拯救了他。
「你要寫信給我喔!我還沒有收過從國外寄來的信耶!」
方直捶了一下趙詠然的肩膀,點點頭,不管將來會怎樣,他會用一輩子記住他。
(07) 同居
再度見到何凱歌真的很意外,趙詠然沒有想到這麼多年後會與他重逢,更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記得這個人這麼久,緣分這麼長。
方直房子的租約快到期,考慮著續租或是另覓他處,趙詠然提議說我們三十而立了不如買房子,兩人的約會行程就變成四處看房。那天跟仲介約了要去看一個剛完工的住宅大樓,屋主買的是預售屋,因為移民國外,現在想要脫手了。雖然一聽就知道是投資客的話術,方直說還是去看看吧,長長見識也好。全新的屋況沒有什麼問題,唯一的問題就是單價太高還必須綁車位,真的只能看看而已。仲介看他倆不怎麼積極,也知道成交機會不大,這時剛好隔壁一戶正在裝潢,詢問屋主意願後就邀請方直和趙詠然去看看別人裝潢起來的樣子。
屋主正在監工,對丈量書櫃位置的木工師傅提出一點意見。
趙詠然聽到屋主的聲音覺得耳熟,驀地回頭,看到一束鬆鬆垂在後頸的馬尾,他幾乎是沒有遲疑就開口::
「請問,是凱哥嗎?何凱歌? 」
屋主轉過身來狐疑的看著他。
「 我是趙詠然,八一年花東自行車隊第二梯的學員。」
何凱歌笑了,但是很禮貌地回答: 「我帶過好多梯,真記不得了。 」才說完話,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子,蓄著落腮鬍,問屋裡的人:「那個書房裡牆壁的顏色改了沒?」
看到趙詠然兩人,愣了一下, 「ㄟ,你看起來好眼熟啊?…… 你是不是,是不是那個肉腳? 」
竟然是當時帶隊的鄭之豐認出他來。
當年在東海岸的夜晚發生的事,趙詠然從沒跟人提起,此時看到鄭之豐和何凱歌站在面前,自己好像又回到那個青澀的少年,守護著不與人說的秘密。方直戳了戳他的手臂,他才回過神 來重新介紹彼此。
鄭之豐豪爽的說那等下一起吃個飯吧。
方直沒有和鄭之豐他們做鄰居,但保持了聯繫,偶而一同出遊。後來趙詠然跟方直看上了離市區較遠的二手房子,打電話問鄭之豐關於共有房子貸款的事情,才知道原來那房子是在凱哥名下,鄭之豐偶而才住在那裏。
再後來有一天,凱哥邀他們來家裡喝酒,他們進門的時候是滿屋子酒氣,凱哥雖是衣衫整齊,但是說話已經不大輪轉,從斷斷續續的胡言亂語中,才知道那天是鄭之豐的婚禮,鄭之豐沒有狠心到邀請凱哥來喝喜酒,也就沒有通知趙詠然和方直。
最後凱哥還是吐了,趙詠然清理一地狼藉,方直拿著濕毛巾上上下下擦拭著他的臉和脖子胸口。待他安靜下來,凱哥抓著方直的手說:「 有時候,我真的想就這麼算了,我什麼都準備好了。你知道嗎?我就放在冰箱冷凍櫃裡,隨時,隨時準備好,沒有一點痛苦。」那個空洞的眼神不知是求助還是放棄。
回家後方直忽然一反常態,熱烈地向趙詠然求歡,在最後一次高潮過後,方直蜷曲著身體流著眼淚說: 「不要離開我。 」
趙詠然嚇了一跳:「我沒有要離開你,我在這裡呀。」
「 你不可以離開我。」方直堅持著。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了,方直在被子裡一直握著趙詠然的手,緊緊的。
大家都沒提鄭之豐結婚的事,四個人還是常見面,分享的事情不再局限於吃喝玩樂,更多是醫療上的諮詢,尤其在趙詠然生病之後。
(08) 彩虹
她用備用鑰匙開門,就聽到貓咪叫聲,進門後她脫下鞋子,看到放置在玄關的飼料盆和水盆果然已經空了,她熟門熟路地走到廚房,從碗櫃上方取下乾飼料,再開了一罐貓罐頭,開罐聲引起貓咪的注意,兩隻都出現了,在她腳邊蹭來蹭去。
經過主臥室,門是關著的,她按捺下開門的衝動,先料理好貓咪的食物,清理 一下貓砂。
餐桌上收拾得很乾淨,整齊的放置一疊一疊資料,標示著不同的姓名,有一個透明資料夾上貼著字條,上面寫著 「 楊美琴 」,她心跳加速,伸手把文件從資料夾中拿出來。
第一頁寫著:「學妹,請打電話叫救護車,謝謝妳!」
醫護人員來之前,她先把臥室的門打開,接著開窗戶,冷氣在運轉著,似乎是調到最低溫,房間冷颼颼的,彷彿之前的時間是給冰鎮了,現在開始融化,流動起來。
醫護人員剛到不久,警察也來了。她是報案人,隨警察到警局作筆錄。
「楊小姐,死者和妳是什麼關係?」
「是我朋友。」
「妳說是收到簡訊請妳過來幫忙餵貓?」
「是的,因為住在附近,所以他們出遠門的時候會請我幫忙照顧貓咪和幫陽台的植物澆水。」
「妳是什麼時候收到簡訊?」
「前天晚上。」
「簡訊還留著嗎?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楊美琴打開手機,遞給警察。
『學妹,我們出門了,貓豆豆可以吃兩天,請妳後天來幫忙餵貓咪喔,謝謝!』
「妳收到簡訊有沒有回撥確認?有沒有問他要去哪裡?」
「沒有,這很平常,只有回個簡訊說好,之前每次也都是這麼聯絡的。」
楊美琴走出警局,剛下過一場雷陣雨,地面上濕濕的,雲停的天邊有陽光,在城市的大樓之間牽起一道短短的朦朧的彩虹。
學長,再見。
(09) 獨活不能
from: 方直 <straightfeng@blmail.com>
to: 方婉 <curlfeng@bgmail.com>
date: 20xx/xx/xx, 7:58 PM
subject: 幫忙
方婉,
如同之前和妳商量過的,看到此信時妳可以收拾一下去訂機票了。
我已經請學妹楊美琴在台處理身後事,文件等物也整理好,要麻煩妳按照財產清單上的說明辦理。
基本上,銀行帳戶以及保險金等,扣除我倆的喪葬費用之後,都隨妳自由處分。房子因是我倆共有,我的持有部分請妳辦理移轉給他弟弟趙毅然,這我們也已經商量好了。其他物品我都收拾的差不多,如果願意作紀念的就帶走,其餘趙毅然會幫忙。
自十九歲相識以來,除了赴美唸書工作的幾年,我與趙詠然幾乎是形影不離,已近三十年,我實在無法想像沒有他的日子。
得知趙詠然患病時已是末期,我們不得不面對關於未來的安排。
今早起床時,我發現趙詠然已經走了,他面容安詳,似乎正做著美夢,睡著好覺,不必再忍受化療時候的痛苦。
我其實很開心,有趙詠然這半生的相伴。
有沒有下輩子誰也不能確定,現在可以靠著他,我的這一生也就圓滿無所求了。
這是我的決定,相信妳能夠諒解我無法獨活的軟弱。
謝謝妳一直支持我。
兄 方直
(10) 夜鷹
午夜的窗外傳來夜鷹啼叫。
剛剛搬來這裡的時候,方直和趙詠然很驚訝可以聽到除了蟬鳴之外的蟲叫聲,夏日夜裡有牛蛙,陽台種植的流蘇枝枒上時常停佇著綠繡眼,還有夜鷹。起初嫌吵,晚上總是會被夜鷹求偶的急促聲吵醒。但幾年下來,他們漸漸習慣這些動物昆蟲,發現一個共生的規律,當牛蛙開始夜唱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夜鷹求偶繁殖的季節結束。
今年有點不一樣,牛蛙嗚呱嗚呱的夜唱好一陣子了,夜鷹還在夜裡盤桓不去。
「我看大概其他夜鷹都找到伴,生孩子去了吧?只有這隻每天都來這附近晃蕩。」趙詠然聽著這一隻夜鷹的啼叫,彷彿已經很熟悉了。
「你怎麼知道是同一隻?」方直覺得好笑。
「當然知道,你聽,他叫得都燒聲了,有沒有?剛剛那一聲有點沙啞。唉,好可憐,一直沒找到伴耶!」趙詠然躺好,拉了一下涼被。
方直翻了個身,看著趙詠然的側臉,靠過去在他的耳邊說:「好在我已經找到你了。」
趙詠然面對著天花板,好像有點臉紅,不好意思轉過頭來,只好笑著說:「好啦!快睡吧。」
左手伸過去握住方直的右手,輕輕拍著,是他們常常在睡前做的小動作。
「嗯!睡了,晚安。」
方直滿足的閉上眼睛。
如果有座島在這裡 我會站成燈塔大喊你的名字 如果你剛好搭船經過 請記得靠岸 用靈魂指認我的前世 ~ 銀色快手 / 《晚安》
《後記》
《睡了》是個不到一萬字的短篇, 故事橫跨了三十年, 斷斷續續寫了很久。大概是兩年多前 (2016) 的某一天早晨,陽光明媚,我起床準備一桌豐盛的陽台早餐,就決定了故事的結局。那一段時間,我喜歡閱讀關於逝去的書,想知道剩下來的生者如何處理死亡這件事。但是,故事裡的方直沒辦法處理。生命是這樣的,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生,其實我們大部分的人也無法決定死。為什麼呢?不是都說命運主宰我們自己手中嗎?為什麼每當有人決定自己的命運終結的時候,我們總是哀嘆:他怎麼不為親人著想,有什麼過不去的呢?哎呀好可惜。
於是從結局往前展開,我想說一個不會可惜的故事。
到底這算是BL 還是同志小說?我也不確定,這裡面缺少耽美的元素,太過平淡現實,恐怕不能生出心嚮往之的美好,但是方直和趙詠然的生活又跟現實世界的同志生活略顯平行。書寫的過程中經歷了同婚修法、1210 婚姻平權音樂會、大法官釋字748、同婚公投..... 這中間好幾次我想修改結局;也有好幾次憤怒地想把這個故事放棄了;甚至有點糾結是不是要把正在發生的事寫進去。最後還是算了,就照著方直和趙詠然的的步調進行,平靜的走到預設的終局。
很多年前有一次同志大遊行,隊伍行經忠孝東路四段,兩邊人行道上也站滿支持和觀望的民眾。當時我看到一對非常好看的女同志,在人群中頗有興致的看著行經的隊伍,我的眼光與其中一個人相觸,我向她們招手邀請她們進到NGO隊伍裡來,她們相互徵求對方的意願,略帶靦腆的加入,當時大家情緒沸騰,我來不及進一步與她們攀談。過一會兒再轉頭看,那一對女同志已離開隊伍隱身群眾裡了。
我想應該有很多不是混圈子的同志,過著普通平淡的生活,沒有太多同志朋友,不太介意出不出櫃,職場上勤勤懇懇不惹人注意,對社會議題沒有太大的熱情,與家人關係淡薄,結婚的權利與自己無關也無所謂。他們在我們的身邊,不發出聲響,所以可以平安的過日子。即使如此,他們,或許也還是會想著關於愛情、關於生死的事。
故事裡的感情戲比較平淡,沒有暴烈的、狗血的、高潮迭起的轉折,主要是受限於自己的想像力,也是我在填補故事上的無力,只能從身邊的素材編織。不過也因為這樣,這裡面所描寫的細節有大多有所本,例如視聽教室、東海岸、東莒、雪地和辛拉麵。
而方直、趙詠然、鄭之豐和何凱歌的角色,或多或少的呈現我的所念所想,也有著我對生活的偏執和妥協。在反覆修改文字的時候,我不斷與他們交錯,在雪地裡看見方直的淚水,在東海岸與少年的趙詠然並肩看著日昇,在酒醉時承接何凱歌的無助,卻也無法譴責鄭之豐的現實。
我本來想好的篇名是《讓我睡了你》,但是在寫的時候一直無法決定到底是誰睡了誰,又因為「睡」這個字在這個故事裡很重要,最後簡化成現在的《睡了》。
很久之前的一個晚上,公共電視播出 "愛之日常音樂節"的實況錄影,鏡頭帶到觀眾席上,在一排開心搖頭晃腦的男同志裡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臉孔,是一個別的部門同事。他與我沒有太多接觸,有時他有事來我辦公室,會看一眼我桌上的彩虹旗,電腦螢幕背後貼的 LOVE WINS貼紙,幾次同時搭乘同一個電梯,他看到我包包上的彩虹布條和綁在手腕上的彩虹繩,僅僅打了招呼什麼也沒說。後來,我才知道他的主管曾經拿著愛家公投要他連署,他非常的憤怒。有一天上班,出了捷運站我看到他彎腰向坐在小板凳上的阿嬤買一串玉蘭花。
總是有這麼些人,不願張揚的生活著,維護一點私密的、個人的尊嚴,在某些時刻才會顯現內心的柔軟。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每一次可能相遇的的場合,釋出一點善意。
《睡了》結束在開始,長長的溫柔的陪伴。要獻給那些默默無聲但努力生活的同志朋友們。
而我也一直以為這是一個最幸福的結束方式。
謹以此記。
(註:2018年完成,曾經貼在Medium,方格子,鏡文學,還被盜文去不知名的網站,現在貼在這裡永久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