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LaurenTaylor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地下室手记》(1864)

LaurenTaylor
·
读书笔记

《地下室手记》(1864)

陀思妥耶夫斯基。帝俄时代的政治犯,1860年结束监禁

本书由主角地下室人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地下室人是名年约40的退休公务员,他的内心充满了病态的自卑,但又常剖析自己。 主要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地下室人的长篇独白,内容探讨了自由意志、人的非理性、历史的非理性等哲学议题。第二部分是地下室人追溯自己的一段往事,以及他与一名妓女丽莎相识的经过。


先生 们,我请求你们什么时候抽空仔细听听19世纪富有教养、患有牙疼的人 的呻吟,这是他牙疼的第二或第三天了,此时他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呻 吟了,也就是说不单单因为牙疼而呻吟了,不是像一个粗鲁的庄稼汉那 样呻吟了,而是像一个受到进步和欧洲文明影响的人,像一个按目前流 行的说法“脱离了根基和民族本原”的人那样呻吟。


我打算做一个懒汉和老饕,但并非普普通通的懒 汉和老饕,而是,譬如说,沉醉于一切“美与崇高”的懒汉和老饕。


自由意志、人的非理性

首先,在有史以来的这几千年中,究 竟哪个时候一个人是仅仅为自身的利益而行动的?多如牛毛的事实证 明,人们明明知道,也就是说,他们完全明白自身的真正利益之所在, 却硬是把它们置之一旁,而冲上另一条路,去冒险,去碰运气,没有任 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强迫他们这么做,可他们似乎正是偏不愿意走指 明的道路,而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地试图另辟蹊径,闯上另一条艰难曲 折、匪夷所思、几乎是在漆黑一团中暗暗摸索的道路,对这多如牛毛的 事实,又该怎么解释?要知道,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这种我行我 素、一意孤行确实比任何利益都更使他们心花怒放……利益!什么是利 益?你们能否担保,给它下一个十分精确的定义——人的利益究竟是什 么吗?人的利益有时不仅可能,而且甚至一定表现为,在某种情况下正 是宁可希望对自己不利而不希望对自己有利,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又 该怎样呢?你们在笑。笑吧,先生们,不过请你们回答:人的利益是否 都早已计算得完全准确无误了呢?是否有一些不仅无法纳入,而且也无 法归入任何一类的利益呢?要知道,先生们,据我所知,你们所开列的 人类利益的整个清单,只是从统计数字、经济学公式中所得出的平均数 而已。须知,你们的利益——就是幸福、财富、自由、安宁,以及其他。


根据 某种比其他一切利益更强劲的内在冲动——他突然改弦易辙,也就是 说,他公然反对自己刚说过的一切:既反对理性的规律,又反对自身的利益。


反对逻各斯中心主义

人是如此热衷于构建体系,热衷于抽象结论,因此会随时准备存心歪曲真理,随时准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一个劲地维护自己的逻辑。我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 因为它是彰明昭著的实例。请你们环顾四周:到处血流成河,可大家还那么欣喜若狂,倒像这是香槟酒一样。这就是巴克尔也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整个19世纪。这就是拿破仑——包括伟大的拿破仑,和当代的拿破仑。这就是北美——一个永久的联盟。最后,这就是滑稽可笑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那么,文明究竟使我们的什么东西变得温文尔雅了呢?文明只是在人身上培养出了丰富复杂的感觉而已……断无其他什么。而通过这感觉的丰富复杂的发展,人甚至会进化到从鲜血中寻找享受。


由于文明,人如果不是变 得嗜血成性的话,那么至少变得比以往的嗜血成性更卑鄙、更丑恶。以 往,他把血腥屠杀看作正义行为,因此心安理得地去消灭那些必须消灭的人;可如今,我们尽管认为血腥屠杀是丑恶的勾当,可我们仍旧在干 着这丑恶的勾当,甚至比以往干得更多。

(考虑到作品的出版年代,陀氏的判断可以说是很有前瞻性的,二战、共产主义等20世纪悲剧都证明了这一点)


人,无论何时何 地,也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喜欢随心所欲地采取行动,而根本不希 望按照理性和利益指明的那样去行动;他想要做的事也可能违反自身的 利益,而有时完全应该违反(这已是我的想法了)。自己本人的、随心 所欲的、自由自在的意愿,自己本人的、即便是最为野蛮的任性,自己 本人的、有时被刺激到疯狂程度的幻想。

(所以人治是靠不住的,人性一向如此)


理性却终究只是理性,只能满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意愿却是整个生命的表现,也 就是人的整个生命,既包括理性,也包括一切内心骚动


理性仅仅知道它已经知道的东西,而人的本性却是调动一切, 整个儿活动着的,其中既有有意识的活动,也有无意识的活动,即便是撒谎,但它毕竟活动着。


在生活 中经常会出现这样一些冰清玉洁、知情达理的人,这样一些贤哲之士和 人类的热爱者,他们为自己立定目标:一辈子都要尽可能与人为善,并 合乎理性,也就是说,要以身作则以便启迪他人,特意向他人证明,人 确实可以与人为善并合乎理性地在世上生活。结果怎样呢?如所周知, 其中有许多人在钟鸣漏尽之前,或迟或早会背叛自己,闹出一些笑话, 有时甚至是丑态百出的笑话。现在我请问诸位:对于人这种天赋如此古 怪的生物,又能期望什么呢?即便你们把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全都倾泻给 他;即便把他们由顶至踵全都淹没在幸福之中,只有一些吐出的小气泡 在幸福的水面晃跃;即便给他极其富足的经济生活,使他除了睡觉、吃 甜饼,以及操心着全世界的历史不致中断以外,再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即便这样,他也仍是那样的人,依然会只是由于忘恩负义,只是由 于恶意诽谤,而干出卑鄙肮脏的事情。

他甚至会拿甜饼来冒险,故意做 出极其有害的荒唐行径,最不合算、毫无意义的愚昧之事,只是为了在 所有这一切积极正确、合乎理性的东西里掺进自己那有害的幻想成分。 他要坚守的正是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幻想,那些俗不可耐的蠢事,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似乎这样做反倒非常必要),人毕竟是 人,而非钢琴上的琴键。


如果他一筹莫展,那他就会千方百计大搞破坏,制造混乱,想方设法搞出各种各样的苦难,以此来固执己见!并向全世界散播诅咒,因为只有人才会诅咒 (这可是人的特权,是其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主要之处),须知他也许单靠诅咒就能如愿以偿,也就是真的深信他是人,而非钢琴的琴键!


你们试图让人改掉旧习惯,并且试图依照科学和健全思想的要求来矫正他的意志。然而你们怎么知道,人不仅可能,而且必须如此改造呢?


人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破坏和混乱(须知这是毋 庸置疑的,他有时对此甚至堪称酷爱,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了),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下意识里害怕达到目的,完成他所建造的大厦?你们怎会知道,也许他只是喜欢从远处而绝非从近处观赏那座大厦;也许他只是喜欢建造大厦,而并不喜欢住进其中。


不过,人却是一种思想轻浮、恬不知耻的生物,也许他就像棋迷一样,喜爱的只是达到目的的过程,而非目的本身。而且,谁知道呢(无法保证啊),也许 人类在大地上追求的全部目的,仅仅就在于达到目的这一连续不断的过 程,换句话说——就是生活本身,而非目的本身,当然,这目的不是别 的,就是二二得四,也就是说,是一个公式,然而,先生们,须知二二 得四已经并非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了。至少,人不知为何总是对这个 二二得四感到害怕,而我现在就满怀惊恐。我们暂且假定,人心心念念 只想探寻这二二得四,在这一探寻过程中,不惜远渡重洋,牺牲生命, 然而,上帝可以做证,不知为何他又有点害怕探寻到它,害怕真的找到 它。因为他感到,一旦探寻到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探寻了。


总而言之,人天生就是滑稽可笑的。


我主张……捍卫自己的任性,并且捍卫那在我需要时能为我的任性提供的保障。比如说,在轻 松的喜剧里是不允许苦难存在的,我对此是知道的。在水晶宫里苦难更 是不可思议:苦难就是怀疑,就是否定。如果在水晶宫里都有怀疑,那 还算什么水晶宫呢?然而,我还是坚信,人永远不会拒绝真正的苦难,也就是说永远不会拒绝破坏和混乱。苦难——要知道,这就是意识产生的唯一原因啊。我虽然在一开始就说过,意识是人最大的不幸,然而我知道,人喜爱意识,不愿用任何赏心乐事去替换意识。

 

每个人的回忆里都有这样一些东西,它们不能公之于众,而只能向 朋友们公开。还有一些东西,即使对朋友也不能公开,而只能对自己公 开,而且还得在隐秘情况下。然而,最后还有这样一些东西,甚至都害怕对自己公开,并且这样的东西,在每一个正派人那里都有相当多的积 累。甚至可以这样说:一个人越是正派,这样的东西就越多。至少我本 人是不久前才下定决心回忆我过去那些奇遇的,而在此以前我总是刻意 回避它们,甚至还有点惶恐不安。现在呢,我不仅开始回忆,而且还决 定把它们笔录下来,此刻我正是试图考验一下:能否做到至少对自己完 完全全地坦诚,而不害怕全部真相?

我想顺便提一下:海涅曾断言,真实的自传几乎是不可能的,人在谈到自己的时候肯定会大量撒谎。据他看来,比如说,卢梭在其《忏悔录》里就肯定对自己撒了不少谎,甚至 出于虚荣而有意大撒其谎。我坚信海涅说得对,我十分清楚地懂得, 有时候仅仅出于虚荣,人就可能给自己罗织整套罪名,而且还十分清楚 地认识到,这虚荣属于哪种类型。不过,海涅评论的是在公众面前忏悔 的人。而我只为自己一个人写作,而且我要一劳永逸地声明:如果说我 似乎也是为读者而写作的,那也只不过是为了装装样子,因为这样我便可以更轻车熟路地写下去。这不过是形式,虚有其表的形式而已,我可是永远也不会有读者的。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