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邵艺辉|女性主义不能消解严肃,但生活还是要轻松过
11月30日,我们和@WOMEN自救指南 在北京联合举办《好东西》全女观影会,并在观影结束后邀请到电影编剧、导演邵艺辉线上对谈。这是一场女人们的聚会,204名观众、32名工作人员因《好东西》聚在一起,这场相聚本身也成为“好东西”——它让不同女性彼此连接、相互鼓励,共同构筑了一个“明亮的夜晚”。
明亮的夜晚从更早之前就已然开始。在第一轮放票时,165个名额在14秒内一抢而空,后续进行了二轮抢票和补票。有些后来抢到票的观众尚不清楚取票流程,每每在群里提问,总有三四位姐妹热心应答。这种热情互助还延伸到观众提问环节。女性观众们在群里“互甩链接”,为的是提前做好功课,避免提出导演已经回答过的问题。
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女性间的温暖支持抹平了事情的缝隙。临开场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妈妈在群里求票,说道这是自己做母亲后第一次跟姐妹同行看电影,群里很快有观众把自己的票转给了她。映后连线导演的环节,因技术原因出现了短暂的空当,沉默的空白被鼓励声填满——“没关系!”观众席传来女孩们的掌声。
女性间的互助像一张紧密而结实的网,闪现在日常生活中微小的瞬间。更多女性们的连接正如邵艺辉导演在映后交流会上提到的:“有些女性主义话题还是不能消解严肃性的,但生活还是要轻松过。”以下是我们映后与邵艺辉导演的对谈:
【01、女性主义者可以不是“扫兴鬼”吗?】
观众:我们觉得女性主义和幽默其实是一个比较少见的结合,因为在过去有一个说法叫“女性主义扫兴鬼”,是指当我们为自己遭遇的不公发声的时候,通常是会破坏掉原本看似和谐的氛围的。但是您的电影给出了一种非常新颖的可能性,所以想问问您怎么看待女性主义者的幽默?
邵艺辉:其实,首先我认为有一些女性主义探讨的问题,它就是很严肃的,挺难去把它幽默化或者消解的。有时候消解它就代表消解了一部分严肃性,或者有一些严肃的命题,其实也不应该去调侃的。但是因为电影它其实内容是很丰富的,或者说它的空间比较大,可以延展出很多别的话题。
就比如说举个例子,就是铁梅和她的下属小鹿(王菊饰)一起去采访那个女明星的时候,其实当时她们聊的问题我认为也是比较严肃的。当时其实还有人建议我这块也不用要,因为感觉工作的地方很多人不关心。尤其是(电影里)小鹿问铁梅:“还有一些事情还不被看见,那些谁去来写呢?”铁梅不是说“你应该写”嘛,然后小鹿说她“害怕又重复悲惨叙事”了。铁梅说“不被看见的还谈不上重复”,其实这些就是你没法用幽默的东西去化解的。
但是这场戏的结尾,我又希望大家还可以就是继续轻松的氛围,就所以就让小鹿吃饭团。因为她问铁梅“你为啥不做记者”,可能得到的答案小鹿一直也回味不过来,也不知道啥意思,就开始吃饭吧。铁梅就说“你能不能别吃了”,对吧?这个对话其实就是为了让这个气氛更加轻松地进行,或者是为了符合整个影片的基调,就是大家还是可以探讨严肃的事儿,但是我们继续过生活,这个生活肯定还是希望它是轻松的。所以我觉得有时候是一种策略的考虑,这其实就是一种剧作技巧,就是你在写戏的时候,该讨论的时候讨论,该说有点别的岔开,就用点别的岔开。包括我让男性去说一些女性主义的观点,其实也有这个效果,就是他整个让大家觉得莫名其妙,或者是觉得有点搞笑的同时,也能注意到女性的问题。
所以这个有时候对我自己来说是一种策略,我觉得更多的也跟我个人有关系。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喜欢调侃一切的人,说话也比较放肆。不知道我回答了没有,我现在决定我要少说话(全场笑)。
【02、半路相识的女性友谊如何成立?】
观众:导演您好,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会选择呈现一段半路相识的女性友谊?因为以往的国产影视(作品)很习惯写发小,会反复地刻画她们的关系在遇困的时候是多么得无条件得坚固,但是不去写这个关系发生的过程是怎么样的。但是在电影中,铁梅跟小叶之间,它是一种突发的、短时间内就变得极为亲密的这样一种友谊,这肯定是更难写的。所以就想问问您是怎么考虑的?
邵艺辉:的确是。其实她们俩的友谊主要就是建立在铁梅解救小叶被跟踪的那场戏。而且大家现在都知道(这段情节)其实来自于我的朋友,张春,她自己发生的一件事。当时她骑着平衡车,跟这个情景很像。她发现了有一个男的在跟踪一个女孩,然后她就上去相当于反跟踪了一下。很早之前看到她在豆瓣上分享的时候,这件事就给我的印象很深。
其实距离我看(到这段经历)再到写进剧本都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我当时在写作的时候,突然这个画面就浮现在我脑海里面。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事,我相信很多女生都有这种经历,比如说在某种情境下,其实那个男的也不一定真的在跟踪人,他说不定也是顺道回家的,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在那种幽深的小巷里面,一个男人步伐很紧地跟在你后面,这种恐惧感、慌张和无所适从,其实是会让我们非常无措,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在解救你,就让人觉得有点过命的交情了,相当于她在救你一命。因为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跟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所以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来解救你,你就感觉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们的友谊重点其实不是建立在“我救了你一命”这个上面,而是在那个男的走了之后,两个人发生的对话。因为我觉得当一个女孩在很危急的时候被解救,有吊桥效应。她会特别放松,会特别(愿意)敞开心扉。所以下面的对话才是重点,当时小叶就会跟铁梅说,“我刚从一个男人家里出来,他也不留我。”
其实这是一个很私密的隐私,我们从一个男人家里面出来,相当于约会失败,按理来说我们是不会把这种隐私轻易跟别人说的,甚至可能你跟你的姐妹、你的朋友都不会说。但是因为在这种危机情况下,我们一整个大放松了,而且就觉得,“哇,铁梅都救了我一命了。我就觉得她跟我很亲近,我什么都想跟她说。我最不堪的这些东西,或者我觉得很羞愧的、很难为情的,我都愿意跟她敞开。”所以我认为她们俩的友谊主要是建立在两个人都是特别容易打开自己,特别愿意去袒露自己。所以铁梅不是也马上说,“噢,我也刚从一个男人家里出来,他直接睡过去了,你会不会好一点?”虽然她是在跟她开玩笑,但其实就是让小叶知道,没关系的,你跟我说这种隐私,我不会judge你,我也不会觉得你这样不好,因为我们都有这种不堪的经历。
所以我觉得重点就是她们俩都是这种愿意袒露自己的,然后同时她们俩也都是有幽默感的人,这也是她们会建立友谊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们是一种人。这个幽默感的建立其实是在第一场,(铁梅)搬家上楼的时候。铁梅骗小孩说“纽约时报上霉霉说她的腿又长又直,是因为她走楼梯。”包括其实她下面这个举动是很没有礼貌的,她跟小孩说,“你看这个女生她的腿也是这么走出来的。”
小叶听到人家在背后议论自己,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冒犯自己,她反而跟母女俩说“没错。”那就说明她们也不是容易被冒犯的人,所以她俩就能成为朋友。因为我生活中也是,我说话就特别容易冒犯人,很多人跟我第一次见面聊天的时候就被我得罪光了,但是如果第一次没有被我得罪的话,我觉得我们就能成为女朋友。所以从头建立的友谊是很难写,但是要抓住一些重点。我认为她们俩的友谊除了有这种断桥效应的(影响),还有就是她们俩有共同的一些性格特征,就是都幽默、都很宽容,都不会轻易为了很多事儿感觉到自己被冒犯。
【03、“小妞电影”与“老登电影”之辩】
观众:最近随着电影上映,“小妞电影”这个概念有被重提,但是有很多影视博主来科普,它其实是一个男凝视角下的产物,所以我们也提出了很多比如“大姐电影”“大妈电影”“老娘电影”这样的叫法。同时对于《教父》这类“男人和马”的电影,我们也提出了比如“老登电影”这样的一些叫法,所以想请问一下导演对于这些新的概念的看法。
邵艺辉:其实我觉得首先大家怎么说《好东西》都可以。说它是“小妞电影”“老娘电影”“老姐电影”“姐姐电影”都可以。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或者不同的归类,我觉得都很好,而且愿意去归类本身就是一种很善意的行为,因为大家喜欢你,然后就是想给你起个名头,或者归到某一种类型里面比较好聊。对于其他的一些电影,首先我认为一个好的市场,就是应该什么电影都有呀,我们都是想要看到各种各样的(作品),“男人与马”的很多电影我也很喜欢看。
因为这个世界上就是应该什么都有,所以我觉得大家也不用排斥某一方。我们都是很希望百花齐放的,只是说的确各种各样的,包括艺术的、文艺的、实验的,或者沉重的、轻松的搞笑的,我觉那都是越多越好,所以我们自己就是在发言的时候也不要特别紧缩我们的环境。我希望大家都宽容一点,对任何东西都宽容点,哪怕是“男人与马”,对吧?(全场笑)
【04、“男人结扎”如何登上银幕?】
观众:您这部电影里面涉及到了很多之前电影没有涉及到的一些议题,比如说一些男性结扎这类性别议题,还有一些多元群体的呈现。您在前期剧本创作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一些反对的意见?最终您又是如何呈现出现在(电影中的)样子?
邵艺辉:首先我必须要承认的是,我是一个比较幸运的人。因为尤其是在《爱情神话》还不错的情况下,我现在在创作的这个剧本,首先你说什么人会反对呢?也就是我们的投资方,因为其他人反对也没用。只有投资方说我不喜欢你这个我不能给你投钱了,所以TA的话才有效。但是我只能说我比较幸运,像我这个(电影的)出品方——麦特——的确在我的创作上,尤其剧本上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当然TA们也有一些比较建设性的意见,我觉得都挺好的。而且TA们每次(提出的意见)都是说(某个情节)是不是可以更好?或者是害怕会不会有冒犯到别人,但如果我不想改的话,没有人能强迫我。
我觉得的确是一个个例。因为我也知道很多时候别的导演或者别的创作者遇到一些这种很强势的出品方,可能人家就会把你改得面目全非。这种情况我之前也遇到过,我之前接的很多活都是不停的让我改,当然改到最后我也就不做了,就是我也受不了老是被改。然后但是现在比如说像结扎这个,没有人跟我说这个不行。可能是我们一起做电影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问题一样,大家都是有点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都有基本的幽默感。我觉得有基本幽默感的人不会认为说结扎是一个什么不能说的话题,就像说月经,对吧?这有啥不能说的呢?但是我现在也有看到网络上也有人说这些好像不适合,尤其什么不适合有孩子的时候,或者还有人问哪有什么 9 岁 10 岁的小孩在饭桌上聊月经的什么的,那我觉得可能他们都是一些没有幽默感的人吧(全场笑)。
【05、温柔的观影体验从何而来?】
观众:我是第一次观看这部电影。我想说您的很多叙事还有镜头都非常温柔,和我看过的一些其它的电影有些不同,它们拍得也很好,但有些叙事是比较粗暴的。
邵艺辉:实话说,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挺温柔的人。(全场笑)我都不知道怎么拍得粗暴或者怎么拍得不温柔。嗯,因为首先我很爱我的每一个角色,包括里面的每一个男的,包括张家新。我也觉得他很可爱、很无辜,他都是被大人教坏的,就是我们片里唯一的反派——张家新——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我们塑造他也是想说,因为孩子很容易从大人那学到一些不好的东西,虽然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会举报是因为他不懂什么是举报。我也还是很喜欢他的,我也希望大家不要讨厌他。
所以我里面的每一个人物我都很爱,而且我就是想把她们塑造成都很可爱的人,从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去谈吐、为什么这样去相处、或者是她们的沟通方式,的确都很和谐,她们虽然也有争吵,但很快每个人都马上说对不起,就是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她们不愉快。但我觉得这也是我作为创作者的局限,就是我不希望有太惨烈、太痛苦、太悲痛、太沉重的事儿发生在我创作的这个世界。
所以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其实是方方面面,从写剧本到去剪辑,到怎么去让演员表演,包括也让演员老是在说“对不起。”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温柔的方式,但这个如果展开聊的话,就是有很多话题,但首先我认为我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觉得大家肯定都是看过很多电影的,我觉得大家应该都知道一个电影它必须很多时候很残酷地、很明显地暴露出背后的创作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TA去拍这个电影,TA认为好笑的会放大,或者TA认为感动的也会放大,就是你可以从一个电影里面看到背后的创作者是什么趣味、什么品味,或者包括TA的很多视野,或者TA的很多心态。所以我觉得实话说,我是一个挺温柔也挺幽默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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