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五金店
“我很擔心,我會和他重逢。”
“為什麼,你覺得最糟糕會發生什麼?”
“我不知道,可能我擔心我仍會在意他⋯⋯即使已經七年了,他說不定已經有了好幾段自己的生活。在這七年之中,我每週都會夢見他一到兩次,這總共有三四百次吧,而他呢,搞不好只夢見過我三四次⋯⋯他是我在中國生活的全部啊。”
上週和心理治療督導見面的時候,我分享了我對這趟中國行的擔憂。四年未歸,故鄉從魂牽夢繞變成了我努力不去想起的另一個世界。而三週後的今天,我將踏上返鄉之旅,擔憂大過於期待。除了不知怎樣面對父母、祖父母的老去,另一個強烈的恐懼,就是不知怎樣面對我的過去——面對那個將我塑造成過去的我的地方。這或許是一種自戀情結,也或許是自我治癒之路上重要的覺知與分析過程。但無論如何,這次返鄉,這三年在診療室中、在德國山野間,那些我反覆咀嚼的回憶,對自己靈魂成長史的種種假設,都將迎來一次它們的“確證”與“再體驗”。那些新發展出來的社交模式,自我調節技巧,也面臨著“回到初始困難條件去”的考驗。
因此我感到不安。
“Frau Yang (楊女士),我明白,您的前男友,和他經歷的一切,以及他給您帶來的影響,不僅時間維度上非常長,也涉及生活的各個領域。您和他一定曾出現在過您家鄉的各個角落,這讓您更容易將所有地方,所有事件都和他聯繫在一起了。但這真的就是您在中國生活的全部嗎?您曾給我講過您在爺爺家的故事,還有您的初中生活。”
心理對話治療的魅力可能就在於此。一句話,或是一個問題,就可以帶來足以影響整個思維方式的洞見。“無意識”,也正是這個意思。無意識並不是我們無法觸及的意識狀態與回憶,只是,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我們的定勢思維屏蔽了那些可能的其他感受、想法、詮釋方式與心境狀態。難道我不知道在認識我的前男友前,我也生活在中國嗎?當然不是,只是如果當我使用“一切我的經歷,都解釋了與他的相識,糾纏與結束”來詮釋所有,我便進入了這樣的思維定勢,忘記了那些與之無關的記憶,或者說,那些記憶進入我意識的入口,就這樣被我屏蔽了。但這些記憶,自然都還在。想去觸及他們,需要的可能只是這魔法般的“一句話”。
治療師的這句話,將“其他記憶”和我意識的連結重新建立了起來。我回想起了爺爺的花園,花園裡的蔬菜、月季,以及小時候我不敢太靠近的小狗小貓們。一旦戴上了這隻“爸爸家的眼鏡”,來自爸爸家的記憶,就開始湧入我的意識。
第二天的傍晚,我從圖書館出來,飢腸轆轆,不想回家做飯,也不想去食堂吃日復一日毫無差別的德餐,聽到同學說市中心一家中餐廳出了“口水雞”,我便興致勃勃去嘗試。那是炎熱卻有涼爽晚風的一晚,我坐在餐廳的外面,看著行人和來往的車輛,突然想起來小時候那無數個坐在爸爸五金店門口的傍晚。
從我記事起,爸爸就繼承了爺爺奶奶的五金店,最開始的小店就像所有中國居民區的五金店一樣,小而漆黑。漆黑是因為五金店貨架上總擺滿看起來並不乾淨的工具零件,還有那些在庫房裡,堆成黑壓壓一片的黑色橡膠製品。後來爸爸開了幾家專賣「公牛電器」,「飛利浦照明」的小店,它們就有明亮而多彩的展台。不記得是我小學的幾年級了,爸爸的小五金店搬到了一個巨大的傢俱建材商場裡,一切小零件,工具,管子,燈泡,電器,都得以被整整齊齊地擺在敞亮的貨架上。再後來,爸爸企圖開一家超市大小的自選五金超市,就像德國的五金連鎖店「Bauhaus包豪斯」那樣。可惜,中國的市場並沒有這樣五金超市的存在空間,隨著智能手機席捲而來的網購潮流,這家剛成長起來的五金超市很快就被拍死在了沙灘上。這次創業失敗給爸爸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損失,他也就此轉行,再也沒開過五金店了。
而無論是在哪一家五金店,在並不寒冷的日子,我都會搬一把椅子坐在五金店的門口。那通常是我寫完作業,百無聊賴等待爸爸下班關店的時候。我聽著mp3,張韶涵、蘇打綠、張懸在那時佔領了我的耳朵。我讀著小說、雜誌,時而望著人群和車輛發呆,不時因為飢餓屢次打電話詢問在進貨的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我最期待的是,晚上的那一頓“不健康”盛筵,它可能是烤肉,可能是四川毛血旺,也可能是街邊小店的砂鍋米線,總之,一切不被媽媽和姥姥姥爺允許的“垃圾食品”,我都可以在爸爸那裡得到,當然前提是,我需要能忍著飢餓和無聊,在五金店的門口等他直到八九點。
這些安靜、平和,又充滿市井氣的傍晚,就像保護我的空氣緩衝罩。有了這些“在人群中,卻又不受其擾”的平靜體驗,我可以緩解在一星期中被社交恐懼壓得喘不過氣的心靈,又不至於將自己完全隔離起來。形形色色的人們來了又走,在店裡買東西、討價還價,離開時拉起自己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匆匆踏上回家的路。我時而沈浸在書本的故事中,時而抬起頭來幻想人群門的故事,對他們既充滿興趣,又無需直接上前接觸,喪失了對故事的興趣時,還可以抬頭看看天空,感受自己的飢餓。
那天的晚風吹過,這些回憶終於又重新浮現在我眼前,我恍然大悟,原來,在國內的記憶當然不止是那些說不出口的痛苦,還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在爸爸的五金店門口,我平靜而充滿興趣地看著人群,樸素而真切地渴望著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