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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至與探春 ——獻給漂泊異鄉的奮鬥者和身在故土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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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帶著枷鎖出生的,只是有些人的枷鎖更重一些。 如果說趙至的一生是“不得已”,那探春的一生就是“不甘心”。


文/越向

人都是帶著枷鎖出生的,只是有些人的枷鎖更重一些。

說趙至,需先說嵇康。趙至在世上留下的淺痕,幾乎都與嵇康及其族人有關。

中國數千年文化史,論風流名士,嵇康、阮籍必屬一流。只是這些大名士都不太待見人。阮籍好為青白眼,嵇康呢,“不喜俗人”,知道你是朝廷心腹也照樣不理會,兀自光著身子打鐵。你把正史和《世說新語》翻遍了,也見不到嵇康誇過幾個同代人,甚至沒見他評過幾個人。

但他誇過趙至。

跟嵇康相處了二十多年的王戎說,自己從沒見過他把喜怒哀樂掛在臉上。那大概是因為嵇康初遇趙至時他不在場。

這日嵇康正在洛陽太學內寫石經,忽見一個少年對自己左看右看,去而複返,最後居然走上前來問自己名姓。

嵇康是大名士,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岩岩若松,舉止爽朗,目光如電。還喜穿平常人不便穿的白衣(否則醉後怎能“若玉山之將崩”?),早就被人看慣了。後來,曾有人跟王戎說嵇康的兒子“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王戎沒有表揚他為中文貢獻了一個新成語,卻淡淡地說: “(可惜)你並沒有見過他的父親。”

今天被此少年問到姓名,嵇康覺得有點意思。這個少年不認識自己,多半是個外地人。而有膽發問,卻也不同尋常,便反問他:“小夥子你為什麼要問我的名字呀?”對方回答:“觀君風器非常,所以問耳。”不談衣著,不說學問,甚至不提相貌,單言“風器”二字,一下子抓住了這位大名士的心。

這位少年,就是趙至,時年十四。

嵇康定睛看了看這個小夥子,並不甚高,生得“潔白黑髮,赤唇明目,鬢須不多”,真如太史公筆下的張良——“狀貌如婦人好女”。

但目光一接,便覺此少年英氣逼人,瞳孔烏黑,面貌特徵與書中記載的戰將白起相似。

相熟之後,嵇康對趙至說:“卿頭小而銳,童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風。恨量小狹。”趙至答:“尺表能審璣衡之度,寸管能測往復之氣。何必在大,但問識如何耳!”

“量小”是什麼意思?有人說指的是“眼睛太小”,似乎不對;有人說是指“氣量狹小”,有些道理,但還是差著一層意思。用今日的流行語來講,“量小”就是“格局不大”。在嵇中散看來,此人不夠大氣,有點患得患失,汲汲於成敗,顯得不夠從容灑脫。有那麼點大院子弟看“小鎮做題家”的意思。

可是,以趙至的身世,要他如何從容?

雖《晉書》中有傳,但其實無人確知趙至生於何時何處,而且近兩千年中也沒有多少人關心過這麼一位歷史舞臺上的邊緣角色。直到晚近,史學名宿唐長孺先生寫了一篇短小精悍的論文——《〈晉書·趙至傳〉中所見的曹魏士家制度》,成為人們認識趙至的一個分水嶺。

在此之前,世人眼中的趙至只是一個頗有文才卻不得志的良吏。唐先生從趙至生平中不近人情的疑惑出發,推理出了趙至個人命運的曲折與魏晉士家制度之間的關聯。

他為什麼總是要隱藏自己的身份和行蹤呢?為什麼要裝瘋又燙傷身體自殘?為什麼要去外地落籍?為什麼後來已經當上官,“出息了”,路過家鄉卻不敢去見自己心心念念的母親?

一切的原因在於:趙至是曹魏政權下的士家子弟,是“士息”。

這意味著什麼?“簡括地說,士就是兵士,兵士及其家庭稱為士家。士家子弟世代當兵。士家婚配也只能限於同類,寡婦甚至由政府抑配;後來才規定‘士’立了功,封了侯,死後其妻免予配嫁。總之‘士家’是被認為低賤的特殊階級。”

作為“士息”,趙至的人生是鎖死的。除了當兵、打仗、立功封侯之外,沒有任何出路。不要說出路,出門遊學被抓到也要處死。

而且這些兵不似戚繼光說的:“凡你們當兵之日,雖颳風下雨,袖手高坐,少不得行月二糧……”卻要自力耕田養活一家,官府一時呼召,又得拋卻家園,急應軍役。

趙至若不發奮走出一條新路,便只能老老實實地在軍營裡結婚生子,子又為士息。服役時自己衝鋒陷陣,戰死後妻子由官配人,再生士息。倘若僥倖生還,不過如自己的父親一般拖著殘軀繼續耕地……那還真不如搏一把。成了,另有一番天地;不成,我也不會再生養士息了。

個中心酸,嵇康未必全都明白。嵇康的父兄已入宦游,雖幼年喪父,但家境優渥,且母兄的養育“有慈無威”,故康能“憑寵自放”、“任其所尚”。《與山巨源絕交書》寫得雍容瀟灑,率真自然,真個是“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

若趙至也與嵇康一樣“不識人情,闇于機宜”,為人“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恐怕已經死了上千回了吧。

所以在洛陽太學的這場會面中,嵇康放鬆自然,悠閒寫經,趙至則是逃犯一般的身份,不由得高度緊張。嵇康笑話他不從容,他怎麼從容得起來!

時間不多了。Ambition can’t wait.

到洛陽遊歷並結識嵇康之後,趙至偷偷跑回家,不久又想去找嵇康,卻沒有找到。此後其家人再也不讓他出門遊學,結果趙至在第二年幹了件大事:裝瘋。明目張膽地離家“狂走”,被家人追回後,“又炙身體十餘處”。如此裝瘋自殘了一年,趙至再次“狂走”,徹底消失在官府的視野之中。官府也只當走失了一個瘋子,未做深究。

然而趙至的“失蹤”的時間和去向都很明確:十六歲,去洛陽。為什麼去洛陽,因為他覺得嵇康在洛陽。為何十六歲?因為按魏國制度他即將受征成為正式士兵。一旦進了兵營,再想逃走,其難度和後果都完全不一樣了。按魏國律法,逃亡士兵的家屬或滿門抄斬,或母、妻交由官方進行“再分配”,其他幼年親屬給官為奴。

但趙至在洛陽沒有找到嵇康,在被拘捕的危險下,他改名換姓,繼續尋訪,終於在鄴城與嵇康重遇。然而,嵇康很快就因捲入政治鬥爭而被殺死,時年四十。

剛剛覺得有所托庇的趙至一腳踏空,繼續留在魏國的核心地區風險極大。他曾設想過南下“叛逃”到吳國,只因時機喪失而作罷。隨後他又北上遼西,在這片管理較為鬆散的邊區落籍,“洗白”成遼西良家子,這才獲得“宦立”的機會。十餘年間先被舉為郡計吏,成為了遼西太守的屬員,後以善於斷獄著稱,直至三十七歲那年以“良吏”之名被招入朝廷。旋即因悲痛母亡,嘔血而死。

如此用力的一生,不過就這麼個結果,放在“世積亂離”的魏晉時代可謂“平平無奇”,像無數被時代巨輪碾過的塵埃一樣寂然無聞。

趙至在後世的些許名聲並不來自於他生前全力追求的東西,而在於一封他寫給嵇康之侄稽蕃(字茂齊)的書信。寫信的時間應在嵇康被害之後、趙至北上遼西之時。從信中可以看出,或因年齒相仿,趙至與嵇康的子侄輩感情很深。大約是嵇蕃對趙至多有挽留之意,而趙在信既要坦陳心曲,卻又不能暴露自己“士息”的身份,所以寫得委婉曲折,只能把一切委屈都凝結在三個字裡:“不得已”。

趙至是孝子,母親勸他上進,他便發奮讀書,但在聽見父親喚牛的聲音便扔下書哭了,感歎自己有手有腳,卻令父親勞作不息。若是他有一個正常的身份,若他在洛陽能出人頭地,何必要燙傷身體十多處,再以裝瘋的方式離別父母?又何必要告別洛陽友人的歡宴,“離群獨逝”?

北上的路並不好走。“鳴雞戒旦,則飄爾晨征;日薄西山,則馬首靡讬”,直至“涉澤求蹊,披榛覓路”。但趙至覺得,“斯亦行路之艱難,然非吾心之所懼也”。

所懼者何?他說怕自己人離鄉賤,像一株移栽的植物一樣根基淺薄——這些都好懂,緊接著他又說“常恐風波潛駭,危機密發,斯所以怵惕於長衢,按轡而歎息也。”

這封信雖被昭明太子編入《文選》,但“危機密發”這一段千年間竟不知幾人讀懂?直至唐先生點破機關,讀者們方知趙至最怕的是自己“士息”的身份被拆穿。那時不但本人死滅,還會牽連父母一併遭災。

好在這時的遼西是邊疆草創之地,羅網尚稀。但這裡也民風彪悍,強人出沒,新來的異鄉人不脫層皮怎麼可能混得出頭?“飄搖遠遊之士,托身無人之鄉”,瞻前顧後,片刻不得放鬆,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呀!

為什麼還要走?“不得已”耳。

回望中原,雖“雄心四據,思躡雲梯……蹴昆侖使西倒,踏泰山令東覆”,然“時不我與,垂翼遠逝”。

接下來,趙至專門為好友寫了一段,既是回答嵇蕃的挽留之情,也可看作回復嵇康的在天之靈:

吾子植根芳苑,擢秀清流,布葉華崖,飛藻雲肆,俯據潛龍之淵,仰蔭棲鳳之林,榮曜眩其前,豔色餌其後,良儔交其左,聲名馳其右,翱翔倫黨之間,弄姿帷房之裡,從容顧眄,綽有餘裕,俯仰吟嘯,自以為得志矣,豈能與吾同大丈夫之憂樂者哉!

如果他能用我們的當代語吼出心裡話,只怕是這樣的:“我不是‘量小’,我也有吞吐天地之志!但我與你們這些占盡資源和特權的官N代終究不一樣啊,溫室裡的大寶貝們,我心裡的苦,你們永遠也不會懂……”

有些人,需要花了十八年時間才能跟同輩坐在一起喝咖啡;有些人,需要裝瘋逃亡才能避免成為炮灰。

“去矣嵇生……” 趙至就此結束了這封信。悠悠三千路難涉,執手之期邈無日。

“勇怯,勢也;強弱,形也。”趙至的才華不輸嵇康的任何一個子侄,只因為他生而背負枷鎖,哪怕背家千里也只能戰戰兢兢,無論案子斷得多麼明白,總有利劍懸在頭頂。金滿箱,蟒袍長,一切如夢如幻,說不定某日就會有人揭發你的身世,“當你自以為平安快活時,喜樂會在嘴裡化成灰燼”。三十七歲身逝,誰知道是否源於長期精神壓力帶來的痼疾?

飄搖遠遊的趙至在世上是如此孤獨,卻又孤獨得不夠,他身後還有對父母的牽掛,還有“平滌九區,恢廓宇宙”的“鄙願”。

當年哪裡又能想那麼許多,那個“經迥路,造沙漠”一路向北的少年只能匆匆趕路,仿佛那個風雪之夜的林沖,“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俺的身輕不憚路迢遙,心忙又恐怕人驚覺。嚇得俺魄散魂消……劬勞!父母的恩難報,悲號!歎英雄氣怎消?!”

但背時到底的林沖也有具體的人可以恨,趙至卻沒有。他所面對的是一套讓自己成為賤民的制度。這種沒有具體的對手,或者說要與整個世界為敵的情形令人絕望。如果他在北境也像王猛一樣找到自己的苻堅,中原政權會罵他是漢奸嗎?那情形多少有些滑稽:篡漢的大魏要罵別人是漢奸。

世上沒有那麼多奇跡,“鄙願”未達的趙至夭亡於洛陽,未能孝敬父母,平生也無甚功業,除了留下一封沒多少人看明白的信,竟空無一物了。

如果說趙至是漂泊異鄉的奮鬥者,探春則是生活在故土的異鄉人。

猛看來,二人哪裡有一丁點兒相似之處?

一個男,一個女;一個是底層“士息”,從小就在軍營內為生存而掙扎,一個是侯門千金,生來便鐘鳴鼎食……怎麼能說到一起去呢?

能。溫柔富貴鄉里又如何,對於身負枷鎖的人而言,無法安心即是異鄉。用探春自己的話說:“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探春出場,即“顧盼神飛,文采精華”,這與趙至的“潔白黑髮,赤唇明目”一樣,但取風致,何分男女?

第四十回寫探春閨房,大桌、大畫、大佛手……一小段連用八個“大”字,便說她“風姿特秀、舉止爽朗”又如何?

再看探春的氣魄:“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便說她“志深筆長、梗概多氣”又如何?

以“風器”論,她是個在魏晉也立得住的人。

但細看來,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才”,並不同於“詠絮才”的“才”。

其實大觀園內諸人,多少都帶些魏晉風度,賈寶玉得其天真爛漫,薛寶釵得其淡然從容,林黛玉的才情最有嵇、阮的風流之態,而探春的“才”卻偏重于趙至的入世之心。

探春是能理解賈寶玉的。一眾姐妹裡,沒勸過寶玉“上進”的,除了林妹妹,就只有她了。但賈寶玉卻不能理解她,反覺得“齊家治國”這等俗事,就是男人該遭的罪:“誰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對於未來的不確定性,寶玉還真是“心無掛礙”,反正憑它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他和林妹妹的。再不濟,還有一死:“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只差再對他三妹妹說一句,你呀,“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吧。

可這不是他人,是家人呀——雖則這大觀園裡未必有多少人把她當作家人……

探春本非王熙鳳一黨,也不高看那些走“仕途經濟”的“祿蠹”,她屋內掛的不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而是“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但她雖有陶潛之志,卻不是要入桃花源中避世,而是要先幹出一番事業,得逞其才再歸隱,所謂“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為了這樣的志向,她願意暗暗觀察王熙鳳的理家之術,琢磨兩府內烏煙瘴氣的人際關係。她不是不願意跟其他女孩子(以及賈寶玉這樣想當女孩的男孩子)一樣鬥草拈花,吟詩作畫,只是“我若不為此,卿輩亦那得坐談?”

然而,縱有此匡弊之才,終難逃夢與身乖。

其實探丫頭的那些“說不出來的煩難”,闔家上下無人不知。就連抄檢大觀園時挨了她一耳光的那個沒成算的奴才也知道:“那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之前有個叫興兒的小廝在“演說榮府”也提到,三姑娘的諢名是又紅又香的“玫瑰花”,有刺,但無人不愛,只“可惜不是太太養的”。

與趙至一樣,探春所受的逼迫並非僅來自一兩個壞人,而是一套讓自己成為賤民的制度。“庶出”就平白矮人一頭,在家被人指指點點,在婚配市場上“多有為庶出不要的”。再加上是個女人,就此萬劫不復了。人們能想像她在洛陽太學遇見大名士嗎?能有機會去邊疆闖蕩以良家子身份入仕嗎?

若是男子,庶出也憋屈,但至少有兩條出路:一是讀書,考科舉,賈環要是詩文做得好,賈政一樣重重有賞。

另一條就是走出家門,去往邊疆或是通都大邑,到那兒誰也不認識誰,誰還提什麼“庶出”、“姨娘”之類的事情。只要真有本事,敢拼命,哪怕像趙至那樣出生於社會最最底層的男子,也有望出人頭地。人物猥瑣的呆霸王讀書不行,遠途行商卻頗有些斬獲。便是壓在五行山下的猴子,西行萬里也得正果。

然而探春面前並無這兩條路,眼見大廈將傾,有冤無處伸,有力使不出。身為女人,就只能在家裡內耗,好不容易有機會整治一下,大家卻都如烏眼雞般盯著蠅頭小利纏鬥。親媽當眾丟人,眾人也紛紛把她與趙姨娘和賈環這對活寶進行捆綁,讓她憋屈到了極點:“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

作者安排探春遠嫁,實是敬愛此人,用唯一可能的方式送她遠去,但她意欲拯救的那個世界也從此與她絕緣。“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哪裡有什麼“平安”呢?

她早知這個大家族已從內殺起,終將一敗塗地。她雖“無心飾萎苕”,到此時卻也無可如何了。

如果說趙至的一生是“不得已”,那探春的一生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也沒辦法。既然已經試過,又能管誰死誰活?趙至拼命一生,最終雁過無痕;王猛功成名就,淝水滔滔而去。反正“天下的水總歸一源”,“江河從何處流,仍歸回原處。”

只道“花葉隨天意,江溪共石根。早霞隨類影,寒水各依痕。”

隨天意?莫說天意自古高難問,人情易老悲難訴……

唯盼“明年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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