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EiffelFly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身為替代役的那一年#2:成功嶺短想之二

EiffelFly
·
·

寫於2016.10.15(成功嶺役期暫告段落後到下專訓之間的兩日假期)

我坐在台中火車站舊站的棧木椅上,絲毫不知再過幾天這裡即將成為歷史。遠處的新月台傳來施工的敲擊聲,許多拿著相機的人們走在舊月台上,走一兩步就對著遠處的夕陽彎腰調整角度,精確地按下快門,低頭審視照片一陣後發出滿足的悶哼,他們的寧靜襯托出了旅客的焦慮,而旅客一如往常地奔波著,順著潮流,順著火車的鳴笛聲,或南或北的駛向某個也正等待著的月台。我直直地看著他們,就像看著自己身上某個遺落下來的部位,就像是在向這個部位告別,或者歡聚,那時的我已經漸漸走到了一個分不太清楚這兩者差距的所在,究竟是在滿足相擁,還是揮手告別?

剛出成功嶺時積累十六天的鬱悒隨著聊對窗外事物的嘆息而消逝,走到台中火車站時,我背緊背包,開始鼓舞精神適應起這個平常的世界,過多的資訊強力地衝擊著,色彩繽紛或鮮明或斑駁的招牌、沒有限度或噪雜貨細微的聲響、宛若穿著透明的玻璃球,不在意的擁有個人空間的人們與我擦身而過,我彷彿可以笑著對他們說:「嘿,看看我,我也擁有一顆玻璃球噢,嶄新的,沒有被尖銳的事物割劃過的玻璃球。」我裝出一副喜悅的樣子,嘗試掩蓋著自己對回到這個世界感受到的失望,什麼都沒有變,並不會因為我進入成功嶺,十六天過後,以往無法瞭解的就得到了詮釋;在這之中我感受到一股無法被圓融的陌生。

「成績表上最後一欄,生活評分那裡,你們有看到嗎?如果上面寫著0.5分就是榮二,1.0分就是榮四,如果寫著1.5,恭喜你,那是榮六。」分隊長站在講台上宣布著成績的相關事項,我看著手持的成績單,生活評分的那一欄,黑色的新細明體寫著斗大的零分。「原來是這樣啊。」我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開始故作興奮地詢問身旁同學的分數,藉此掩蓋自己的惆悵。「原來自己如此努力的十五天,是以這樣的方式作結。」當下的想法確實是如此,充滿了過度的自我否定和拼命奔跑後的脫力,彷彿有人在我的背後用滾燙的鐵環蓋了一個散發惡臭的紋章。「如果你的是0分,你就是一般假。」分隊長補充著,以上揚的嘴角為他的講解作結,為什麼人們宣告著某些事物或者為他人的疑惑解釋時總是會用這樣的微笑下結論呢?我的心中飄過這個問句,並再一次低頭查看我的分數,卻萌生出了疑惑,這個成績與我自己記錄下的分數有所距離。

「欸,67號。」坐在我斜後方的同學喚了我一聲。「快去問分隊長內務櫃的事情啊。」此時我才著急地想起,昨日63~88號因為不明的原因內務櫃被連續扣兩分(規定是要在檢整內務後打開內務櫃,但63~88號無人知曉此一規定,第一天的內務試評也沒有被點出這個問題),經過查證後分隊長答應替我們爭取分數。

「這就是你的分數,看到了嗎?」區隊長打開辦公室內的電腦螢幕,叫出一個Excel檔案。「這條紅色的分數是中隊長為大家調整的分數,現在我在上面加上一分,也就是把你們多扣的分數補上來,看清楚囉,你們分隊的假別並不會因為這多加的一分而有所更動。」回到教室後我把區隊長向我說的話轉述給大家知道,坐回位置上,腦中的板子上深深地刻印著我從螢幕上看到的實得總分。零分,鮮紅的字。

然後我攤開我的筆記本,重新查看每一個加扣分,和這幾天的內務分數,經過比對後發現我的分數應該是+3而不是0,於是我再次走出教室。「報告分隊長,我有記錄下每天的加扣分分數,請問有詳細的加扣分表單可以讓我比對嗎?我發現我的總分和我記錄的分數有出入。」分隊長有些不耐煩地從辦公室裡取出五六張表單,放在安官桌上。「來,這些就是表單。」

經過比對後我發現有七八分沒有被記錄在這些表單上,換句話說,我們憑空遺落了七八分的加分。告知分隊長後我提議我可以把我記錄下的分數全部抄下,交給分隊長比對他們電腦裡的資料。經過了半個多小時的對照後,兩個分隊長走進會議室,開始向我解釋這遺落的分數究竟流向何方。

「每一天分區隊長回到中隊後就要開始做他們的業參,其中加扣分的業參是由區隊長管理,他在每天晚上八點前就要把當日的加扣分細項送交中隊級審核簽章,然而有可能他是在忙了一陣,超過八點後才發現自己有加扣分忘記補上去,就像是你寫的這個『區隊長滿意部隊於國軍面前行進時答數全中隊加一分。』這個時候他沒有辦法再次遞交成績,於是他只好把這額外的加分打到一個總表上,也就是你剛剛在Excel上看到的全隊加12分的那一欄,那裡面就包含著區隊長忘記登記的分數,因為無法登記細項所以只好放在那裡。這樣OK嗎?」那時的我雖然有所不服,卻也無法對他的言辭做出足以影響狀況的批判,畢竟這是一欄沒有細項的分數,再者即使費盡苦心的要求了這空缺的七八分,我仍舊無法達到九分的榮二門檻,於是我推開會議室的門,默默地回到寢室,此時身旁的鄰員早已熟睡。

隔日是成長營,成長營時彰化縣的役男們因彰化縣政府的訪視而留在隊上,當天過水時,我才耳聞52號跟分隊長爭取分數的事情,也聽到分隊長要脅說假如52號再向隊上要求分數細項的話,他們就要把中隊長調整的分數取消,而這樣會讓很多人罰勤。

在聽到的當下我心中登時揚起了數個困惑,第一,昨晚在會議室中我聽聞的結論是這12分鐘有很多是我們應得的分數,而這些應得的分數沒有被加進來是由於區隊長的業參並沒有如期完成,第二,為什麼如今分隊長的解釋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也就是說這12分是中隊長調分的結果。然而最讓我氣憤的是,分隊長怎麼可以拿整個中隊因罰勤而產生的緊張情緒向52號施壓,這樣並不是正確的事,於是我跟52號商量等會過水結束回到隊上後,要找分隊長再次談及此事。

回到隊上後,分隊長召集了過水班的四五六分隊,由副中隊長開始講解分數的事情。「大家來到這個中隊就是一個緣份,我們接下來也不會遇到,更不會有什麼交集,因此我們跟各位是秉持著好聚好散的想法,今天有個人一直向我要求分數欄上沒有明細的這十二分的明細,現在我先解釋這十二分的來源,這一欄沒有明細的分數是好幾梯前我與中隊長們討論出來的結果,那個時候還有很多人被罰勤,然而你們想想,一個隊上有很多人被罰勤大隊長會怎麼看我們,他一定會覺得我們帶隊不正確啊,所以中隊長們就商量出了這個沒有細項的分數,由中隊長統一調分,以此減少罰勤的人員,我想你們之中應該沒有人想要被罰勤,對吧?」

「對。」隊伍中傳來稀疏的回應。

「然而今天有個人,我不說他是誰,因為我不想因為他而破壞整個中隊的和諧,然而這個人卻一直跟我要求這12分的細項,我今天就在這裡跟你們說,沒有細項,沒有細項,因此你來跟我要我也無法給你,既然無法給你我也就只好把這一欄取消了,如果取消了就勢必會有人要被罰勤。」

「每分隊的排頭上來。」分隊長命令著。「你們數數看有幾個人會被罰勤,數完後跟你們的分隊講會有幾個人被罰勤。」三個排頭數完後,眉頭深鎖的走回分隊,對肅坐在教室座位上的同學宣布。「21個人。」

「大聲一點。」分隊長說

「21個人。」

「有21個人會被罰勤。」分隊長補充著。

「如果今天取消這12分的話會有21個人被罰勤。你們聽清楚了吧,這沒有細項的一欄本來就是為了不讓你們被罰勤而產生的配套措施,現在給你們做選擇,你們是要細項,還是讓這21個同學被罰勤。」副中隊長說。

此時我看了一眼52號,他正在一張不到手掌大小的白紙上做著筆記,手有些顫抖。

於是我再次看向前方,感受著他人無聲的靜默,感受著這股靜默象徵的意義,和這股靜默高唱著的意念,我全身顫抖著,『原來就是這樣,原來就是這樣。』原來這就是群眾以沈默來壓迫一個努力追求著真實的人的聲音,同時也是這些聲音,摧殘了多少的自由。於是我舉直了我的手。「報告長官,我有幾點問題。」

副中隊長點點頭。「67號,說吧。」

「第一點,昨日我拿著我的記錄跟分隊長和區隊長對照分數的明細時,他們說對照不齊的分數是由於區隊長業參繁忙,沒有辦法於晚上八點交出加扣分明細而於總表上補上的分數,也就是說這十二分裡面有著我們應得的分數,不應該就這樣因為沒有細項而被取消。第二點,我認為這個向你們追索著細項的人沒有錯,他只是一個不斷追求真實的人,我認為不應該因為區隊長業參上的失誤而這樣對這個人施壓。」

副中隊長與分隊長交頭接耳一陣後回應。「我並沒有說這個人是錯的,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怪罪他,第二,這十二分的確有你們應得的分數,你們應得的分數我就會給你們,畢竟我們萍水相逢,要好聚好散,我不會白白拿走你們靠努力換得的分數。」

「也就是說,扣掉我們應得的分數,當你們把調分歸零的話,還是會有21個人被罰勤嗎?」我追問著。

「沒錯,就是會有21個人被罰勤。」分隊長緊接著回答。

這時我附近的同學開始對我細語:「柏鈞,這樣就好了,別爭了,我們爭不過他們的。」

我看了他們一眼,又轉頭看向52號,內心低語著。「你們不知道,這個時候我追求的不是分數了,我想要知道的是事情的真相。」

52號看著自己手上的細小紙條,手推了推眼鏡,顫抖著舉起右手。「是我。」他大聲的說。

「什麼?」副中隊長驚訝的問到。

「是我,向隊上提出細項的要求的人是我。」52號的手依然舉得直直的。「我想要知道這些分數的來源是什麼,更想知道為什麼會沒有細項,所以今天才會向隊上提出這些要求。」

「就像我剛剛說的,這12分裡面包含著你們應得的分數和隊上的調分,如果今天你們要求細項的話,我沒有辦法給你,那也就只好取消了,如果取消的話就會有21個人被罰勤,事情就是這樣。」副中隊長說。

我與52號對看一眼,他對我點點頭,我理解了他的意思。這個時候繼續爭下去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了,大多數人的想法已經轉到了分隊長那裡,副中隊長也明言講出這沒有細項的12分的處置是隨他們處理,除了我手上這本記錄以外,我們沒有任何足以放上談判桌的情報,況且他們也可以不承認我的筆記本上的加扣分記錄,我心中湧出了莫大的壓力,三個分隊的眼睛都看著我們兩個人,彷彿在嘶喊著,怒吼著我們心知肚明的結果,縱使他們依舊沈默著,空氣中無形的手已經按下了飛彈的發射鈕。

「你們今天的決定是什麼?」分隊長問道。「是保留那12分,還是21個人罰勤。」

「保留12分。」零落的聲音響起,我緊閉嘴唇。「是保留12分,還是21個人罰勤。」分隊長再次詢問。「保留12分。」三個分隊的人都把聲音喊了出來,他們說話了,將自己的聲音化為投票的工具,緊密的壓縮著其他意見的空間,我看了52號一眼,他搖搖頭然後說了一句話。「扼殺真實的不是兇手,而是沈默的共犯。」

隨後我與52號和幾個願意站出來幫助我們的同學跟副中隊長再次討論,此時的話題已經轉到了如何讓這個制度變得更好。「加扣分制度一直有它的問題,這個我們在中隊級的會議上頻頻提到,昨天晚上我也報備給中隊長知道,我想之後我們的解決辦法是,就每天晚上的時候統一公佈當天的加扣分,這樣大概就可以讓這樣的問題結束了吧。」

副中隊長說。「但這個12分仍然是沒有標明的黑暗地帶,裡面也有我們應得的分數,就像是預演排練的加分一樣,還有每日跑步中隊長的加分,這些都是不能被刪除的。因此區隊長應該要督管好這些分數,就像是預演的分數,分隊長的說法是他們完全不知道有這一回事,當時也不在中正堂裡,最後說是因為沒記錄到有參加預演的役男名單而無法加分,我認為不能把這個責任推到役男身上。」52號說。

「不是,我們有登記預演的役男人數,但就像我之前說的,區隊長和分隊長那時都在開會,我們完全不知道有加分這回事。」分隊長重申。

「或許這裡有溝通不良的部分。」副中隊長說。

「我覺得我們的出發點已經不一樣了,分隊長們認為我們在要那個分數,然而事實是我即使要到了那個分數我也不會拿到榮譽假,52號也是這樣,因此我們為的是能提出一點建議讓這個加扣分的機制變得更加完善,讓下一梯次的役男可以有更公平的空間。」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和苦心,這點我也已經上報給中隊長知道,就像是我剛剛說的,之後會讓役男知道每一天的加扣分,這樣大概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了,對吧。」我與52號點點頭,互看了一眼,眼神裡都有數不盡的疲憊。我看著月台上漸落的夕陽,凝視著從鐵軌遠處延伸出的線,自強號還沒有進站,回到熟悉的世界,在緩慢的生活步調中,發現在成功嶺裡和成功嶺外有很多事情是共通的,其中就包含這件事情。

「我們的自由,不是由沈默塑造出來的。」


—謹以此文獻給23中隊52號,你不是孤單一人。

  • 隨後從分隊長口中得知,168T也有這一欄位,那時他們是統一加20分,中隊長仍被投訴,因此169T才會只加12分(由此得知這一欄才不是未登記上細項的總表,更不是區隊長每日業參的補救方法)
  • 167T的中隊長也被投訴加扣分不確實,被記過。(167T同學:平常表現不錯時長官口頭加分,但實際加上去的只有最後一兩天,所以才被投訴)
  • 結論是,副中隊長和分、區隊長前後搖擺的言論全都是謊言,根本沒有總表這回事,那只是敷衍了事的說法,12分是中隊長的加分。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