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 《空港粉碎——日本農民的怒吼與成田機場悲劇》

常去日本的人對成田機場應不陌生。第一次到埠時，成田機場給我的印象，是一個井然有序、盡顯日本現代化成熟體制的金屬堡壘。我當然也曾搭乘列車從市區出發前往成田，窗外風景從都市換成農田，掠過千葉縣的大片土地。當時，未了解三里塚抗爭的我，自然意識不到成田機場那偏遠的選址背後，原來是一個巨大的悲劇。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政府在未經咨詢的情況下強硬通過三里塚作為機場用地的決議，激發了25年悲壯的三里塚農民抗爭，經歷了艱辛的和解過程，付出巨大的社會代價。日本學者宇澤弘文全面分析成田機場抗爭的書籍《空港粉碎》，形容成田問題是「象徵戰後日本政治腐敗與社會不成熟的一場最大悲劇」，並嘗試梳理這場抗爭的成因、過程和出路。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讀這本書？對我來說，這本書不僅關於歷史，更是當下的映射。成田機場抗爭的時間跨度之長、牽涉範圍之廣之深，不僅身在其中的抗爭者有著強烈的歷史自覺，希望為日本乃至亞洲留下抗爭的教訓，每一個了解到這一歷史的人，都無法不受到深深的感召，代入自己的情感和經驗。作者宇澤弘文是研究理論經濟學的著名學者，他原本受政府邀請以「專家學者」身份參加「公開座談會」，希望與反對同盟達成和解；但是在與反對同盟長談之後，他深深為這群抗爭者的氣魄震撼，想要投入全部的力量來為反對同盟伸張意志，擊潰國家與公團。因此，這本書除了是客觀的全面分析，同時也是一個人如何捲入抗爭運動，選擇站在雞蛋一邊，燃燒生命意志的心路歷程。

台灣引進出版的中文版，序言足有五篇，其中屢屢提及樂生療養院抗爭，這是台灣人熟悉的脈絡。至於身在香港的我，讀此書時自然想到當下如火如荼的蕉徑征地滅農。So sad but true, 成田機場抗爭其實一直是進行時，「不容許任何意見的強勢政策」的決策者不幸在這年代比比皆是。近在台灣和香港的土地規劃，不因曾經的悲劇而有所反思。

書末收錄一篇反對同盟的文章，其中這樣形容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放之四海而皆准。容我詳細引用這段令人動容的文字：

「我們的農耕與生產活動，不只是用來維持自己家族的生計而已，也是一份被許多消費者所委託的工作。然後，更進一步地說，構成這項工作的要素——土地，並不只是一塊由我握著所有權的土地，也是一塊孕育著公家生命的共生大地、一份為了維持生命最低需求的社會共有財產，這是我們重新體悟到的事情。

「我們農民的精神，也是藉由與太陽、水、風、動物、植物等所有的自然現象的關係而形成的。此外，農民依靠著共同播種收割、喪禮與婚禮、宗教講習等各式集會，以及包含這一切的村落，農民靠著這些人際、地緣關係生活著，或是說被養育著。

「沒有任何的商量對話，就把土地從農民手上奪走，這就像是突然切斷每位農民與大自然、與村落之間的固有關係。這樣的行為可說是在打擊農民的人格權。」

這段話，與我日前探訪蕉徑時，村民所說的話如出一轍。忽視農民與土地的連結，以及發展所帶來的經濟效益之外的種種後果，將民眾視為被動接受政策的對象，而非平等討論尋求共識，這必然導致土地抗爭，也必然需要支付巨大的社會成本。我還想起三峽的移民，以及許多在「發展才是硬道理」的旗幟下默默放棄家園的人們，平穩的表象背後，那龐大的社會成本，被誰默默消化和掩蓋了？

作者在反思成田問題時，提及「機場的社會成本」這一概念。興建機場時僅僅考慮直接和間接的支出是不夠的，周邊區域的社會和文化環境的毀滅，是經常被忽視然而卻十分龐大的成本，這些社會成本應當由機場的使用者共同承擔，而非由某一特定區域的人民集中承擔。類似的概念，學者高橋哲哉在討論福島及沖繩核能問題的《 犧牲的體系 》一書中也有提及：是誰來決定一個地方的人民應該成為被犧牲的一方，承擔犧牲的代價？福島和沖繩被政府以經濟發展為由，在沒有充分告知居民的前提下興建核電站，剝削一個地方的福祉以滿足另一些地方的利益，其實是另一種殖民主義。當事故或悲劇發生，無人為此負責，大家都從這一犧牲的體系中輕巧地逃逸出來，沉重的代價落到了地方居民的頭上。

高橋哲哉在書的末尾提問：沒有犧牲的社會是可能的嗎？我想，這個問題大概沒有人能夠回答，正如每一條大路都曾經是肥沃的農田，我們早已見證著無數犧牲的發生而難辭其咎。但是當它被一些具體的問題替換，例如：不在三里塚建機場是可能的嗎？（甚至，不建機場這種反人類的工程是可能的嗎？）我們就能夠在一個具體的位置上有一些回應和思考。意識到自己沒有讓他人犧牲的權力、他人也沒有為自己犧牲的義務，這種敬畏之心，就是避免悲劇發生的起點。

——本文首發於 飛地Fei1Dei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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