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廣島G7峰會採訪側記與「夜話|從坐在電腦前產文的日文新聞編譯到現場」活動前導
大約在今年 G7 高峰會在廣島舉辦的 1 個月前,接到網路媒體《焦點事件》的聯繫,希望找我當廣島採訪行程的合作夥伴。當時時間滿趕的,但覺得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印象中我只有簡單確認 3 個問題,便決定加入採訪團隊。
我確認的問題很基本也很簡單:
當時已經錯過 G7 高峰會的記者採訪申請時間,所以是不可能進到媒體中心的,如果只採訪場邊資訊也沒問題的話,那我可以協助。
我現在人在台灣,不在日本,所以需要加上我往返台日的機票和住宿費,而且我可以聯絡到的人就只有能從台灣(透過電子郵件)聯絡到的人,如果這樣也沒關係的話。
怎麼會找我?
第 2 個問題可能多數讀者會覺得很困惑,怎麼會問這一題?這要說到我對工作內容的想像是這趟行程的 fixer 兼日文口譯。
通常媒體到海外採訪時,會聘用當地熟悉媒體作業流程的人作為 fixer(通常會是當地記者,也有人專職當 fixer),由對方尋找、聯繫符合採訪主題、適合採訪的人,在採訪團隊抵達當地後,fixer 可以協助當地採訪工作的事務。所以我的印象中 fixer 會找在當地的人,我不在廣島,甚至和廣島不熟,這樣真的可以勝任 fixer 的工作嗎?
這也會接到下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找我」?是不是時間太趕,找不到其他人,問了一輪之後別無他法,所以跑來問我?(我當下是真的這麼認為)結果對方說我是他們第一個問的人,也是現時唯一的人選,讓我瞬時安心了不少,也就沒有追問下去。
這個擔憂是有原因的。我過去曾經做過類似 fixer 的工作(還是和已經不復存在的香港蘋果副刊合作⋯⋯),但我過去的經驗是在我熟悉的大阪,而且也是我蹲點、報導過的地方。對議題有一定掌握度,我才有辦法口譯。平常我不接口譯的案子,除非和新聞報導有關。
但是廣島?G7 高峰會?找我??這實在是太令人問號,我自己也是帶著滿頭問號到現場,但在這趟行程中,漸漸發現非我不可的原因。這趟採訪行程甚至替我這個不務正業、大學和研究所走向兩條原以為是平行道的我,做了最完美的註解。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大學所學,與研究所專研的議題,會以這種方式交會。這部分就等下週日 Matters Lab 自由二台的夜話再揭曉。
活動預告:夜話|從坐在電腦前產文的日文新聞編譯到現場
活動時間:2023/7/9(日)20:00~(GMT+8)
活動連結:https://discord.gg/KdnbqQMDPe?event=1117438228040007791
分享內容:「石川カオリ的日本時事まとめ翻譯」版主張郁婕分享創辦自媒體6年,從理工科畢業變成新聞編譯的經歷,以及成為 fixer 前往廣島採訪G7高峰會場邊新聞的幕後花絮
決定要出發之後,第一項工作就是找人約訪。不需要多說,我和《焦點事件》很快就有尋找二戰核武受害者(被爆者)團體的共識。
領袖會談選在廣島的政治意義
這次 G7 高峰會選在廣島舉辦,是由政治意義的。
自俄羅斯在去年侵略烏克蘭以來,全球核武威脅升溫「是否會動用核武」常是各界關注焦點。
廣島作為世界上第一個遭到核武攻擊的城市,反對各種形式的核子武器一直以來都是當地很關注的議題,廣島地方政府也將「向外推廣反核武」作為重要的市政目標。所以當今年輪值舉辦 G7 高峰會的日本政府,選擇在廣島舉辦 G7 高峰會的各國領袖會議,便注定了核武議題將是這次 G7 高峰會的關注焦點之一。
這裡其實有弔詭之處,意即在核武議題上,日本中央的態度和廣島(及長崎)地方政府與在地民眾是不同調的。廣島地方政府長期以來將「反核武」列為市政目標,是廣島對外行銷、宣傳「廣島是國際和平都市」的重點,但日本中央並非如此。
日本作為唯一一個被投下原子彈的受害國,日本並未簽署《禁止核武條約》(TPNW),而是在《核不擴散條約》(NPT)底下,承認美、英、法、俄是核武擁有國的既定事實,受到美國核武的保護(美國核保護傘傘下)。換言之,日本政府並沒有堅決反對核武,而是承認擁核國的事實,接受核武擁有國的核武保護。
這是廣島反核武運動一直在批判的點,要禁核武就不能只限制擁核國以外的國家不得發展或持有核武,核武保有國也應該要列出具體時程,按部就班地逐步減少核武持有數。再加上岸田文雄作為「廣島選出來的國會議員」,所以當岸田文雄上任首相後,廣島在地反核武運動一直希望岸田文雄可以拿出「廣島選出來的民代」的魄力,實現廣島在地反核武運動的心願——簽署《禁止核武條約》,不要讓「反核武」淪為空話,這樣才配得上「廣島選出來的議員」名號。
岸田文雄「來自廣島」的人設
事實上,岸田文雄雖然是「廣島選出來的民代」,但我問了好幾個廣島朋友,大家一致的回答都是:「他只是廣島選出來的,他才不是在廣島出生長大的廣島人。」非常痛快地使用次元切割刀,把「廣島選出來的民代」和「廣島人」切得一乾二淨。
確實,岸田一家的地盤是在廣島沒錯,但岸田文雄本人並不是在廣島出生、長大的「在地廣島人」,而是在東京長大後,為了繼承家族的政治版圖,才在廣島參選。所以當岸田文雄「表現得不夠廣島」、不能滿足廣島民眾的期待,卻又迫於沒有其他能在選區內擊敗岸田文雄的候選人的無奈,民眾就只能用次元切割刀的方式,和外地人解釋「他雖然是我們這裡選出來的議員,但他的言行舉止不能代表廣島」,甚至認為「來自廣島」只是岸田文雄對外唬唬「不懂廣島的外地人」的人設。
岸田文雄的「來自廣島」人設,在本屆 G7 高峰會發揮得淋漓盡致。
承前,自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以來,全球核武威脅升溫,在這個狀況下廣島作為「世界上第一個遭受核武攻擊的城市,就很有政治意義。而岸田文雄作為「廣島選出來的議員」,選在廣島舉辦 G7 高峰會,當被「質疑」選在廣島的政治目的時,岸田文雄可以使用「我只是邀請各國領袖到我的家鄉走走」,西方列強領袖也可以使用「我只是走訪日本首相的家鄉,這是兩國領袖間的友好交流」開脫,避免更具體地回答「自己作為擁核國或是受到核武保護的國家,是要怎麼遏止俄羅斯在烏克蘭動用核武?」的核武相關問題。
北約國家擁有核武就能防止俄羅斯對烏克蘭動用核武嗎?我想這個問題,在大家眼見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之後,大概很難相信「俄羅斯如果在烏克蘭動用核武就會遭到來自北約的核武攻擊,所以俄羅斯不會使用核武」這種論述。如果俄羅斯真的對烏克蘭使用核武,北約真的要用核武反擊俄羅斯嗎?這是北約國家極力想要避談、明言的主張,所以北約或是 G7 工業國只能主張「強烈譴責俄羅斯提出使用核武來威脅烏克蘭」,卻不能在核武問題上有進一步說法。此時,「輪值舉辦 G7 高峰會的日本,邀請各國領袖到現任日本首相的家鄉開會」就成了最好的開脫藉口。
也因此,在 G7 高峰會正式開始之前,就一直有「廣島是不是被政治利用」的擔憂。至於要如何判斷廣島是不是被政治利用,最簡單的指標就是看 G7 高峰會最後的公報說了什麼,是不是有進一步提到反對核武或逐步減少核子武器。就結果論來說,G7 高峰會最後的公報內容,關於核武的論述對於廣島在地反核團體來說是失望的:不只維持既定的「譴責俄羅斯使用核武作為威脅,避談 G7 工業國都是擁核或是受到核武保護的國家」,甚至沒有更多敘述,那幹嘛來廣島開會?
這次 G7 高峰會的會期亮點,就是 G7 各國領袖前往廣島和平公園祭拜二戰的核武受害者,參觀博物館「感受核武對人類社會造成的破壞」並實際和核武倖存者(被爆者)面談。如果在 G7 公報上簡單幾句帶到「各國領袖參觀廣島和平公園,G7 各國了解到核武對一個城市的破壞有多大,所以堅決反對使用核武」也好,但就是連這樣的敘述都沒有,那幹嘛要特地選在廣島開會?只因為廣島是岸田文雄的選區嗎?應該不是這樣吧?
雖然不確定這次因為澤倫斯基訪日的關係,在會期結束前就公開公報全文(這是非常弔詭的事情,過去不曾有過提前公布公報內容的狀況,公報公開當下隔天還有會議要進行,會議還沒開完就先有了結論,這不是件很弔詭的事情嗎?)而壓縮到會期期間沒有多餘時間可以修改公文內容。但像「各國領袖參觀廣島,了解到核武對一個城市的破壞有多大,所以堅決反對使用核武」這樣的敘述,完全可以事前先擬好。個人認為,以公報提前公開,所以沒有太多時間修改內容,只能以會議前草擬的內容為主,不太能作為開脫的理由。
尋找核武受害者當事人
正因為「日本選在廣島舉辦 G7 高峰會」的特殊性,核武問題就是各界關注焦點。作為媒體,很直覺地就會想要採訪核武受害者/倖存者。在日文裡面,二戰核武倖存者稱為「被爆者」。廣義上「被爆者」泛指所有核武倖存者,但狹義上其實是專指持有「被爆者健康手帳」這個由日本政府發放的身分證明文件的當事人,這之間有微妙的差別。
總之,接下這個工作後首要任務就是聯絡核武受害者相關團體,看能不能見到倖存者們一面。
老實說我第一時間對於「能採訪到核武倖存者當事人」並不抱太多期待,當時的想法只是覺得,核武倖存者至少都 78 歲以上,還活著的人健康狀況未必能受訪,所以沒有太多期待,實際上我也沒有真的聯繫上「主流的」當事人團體。事後才想到,原因應該是當時廣島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媒體團隊,大家都想要採訪到倖存者,根本不可能讓所有媒體團隊都能進行獨家專訪。所以這些團體的做法是舉辦公開記者會,統一對外回答媒體提問。
當時正好有記者朋友的資訊分享(這趟採訪行程充分感受到各國媒體工作者齊聚一堂互相幫助的情誼,真的是各種感動與感謝),所以參加到了場邊的記者會,事後在被爆者團體的遊行活動上也有見到核武倖存者們。可以出席公開活動的倖存者們都非常硬朗,超有活力(覺得自歎不如),這點真的滿超出我原本對於核武受害者的想像。
也因為我最一開始就猜想應該很難見到「主流的」核武受害者(雖然我猜想的理由和實際狀況不符,但就結果來說是一樣的),所以我在心裡打從一開始就定調,這趟採訪行程要找「非主流的受害者」。
有多非主流呢?非主流到我回台後寫完文稿,要投遞到各大媒體會被退件的那種,但最後還是有找到慧眼識英雄的伯樂。相關文章近期就會刊出,所以先讓我賣個關子。
新聞現場的女性身影
隨著 G7 高峰會的時程越來越近,採訪行程也大致抵定,這時卻發現另一個問題:我聯繫上的核武倖存者都是男性。
要說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嗎?倒也不是說非得要讓受訪者的性別比趨近一比一,這些受訪者真的是我很努力才找到的人,我沒有更多選擇,但內心確實會很掙扎,受訪者只有男性這樣好嗎?
我在出發前一直抱著這個不安,有種過不去自己的良心的感覺。但到了廣島之後,這種擔憂就煙消雲散了:因為我在廣島這個新聞現場見到了不少女性身影,而且大家都很活躍於檯面上,這次的採訪並沒有這麼「男」,我在廣島接觸到的人性別比沒有失衡,這不是個問題。
光是核武倖存者的部分,這次各大新聞版面的看版人物就是女性。這次作為核武受害者代表,與 G7 各國領袖交流的小倉桂子就是女性。曾獲諾貝爾和平獎的反核武團體 ICAN 的倖存者代表サーロー節子(Setsuko Thurlow)也是女性,而且她們都是英日雙聲道,特別適合 G7 這種需要雙語能力的場合。
除了核武受害者之外,這趟廣島採訪行程結交到的朋友,都是同世代的日本年輕女性(笑)年紀我覺得是其次,剛好是同溫層,又有共同話題,就能快速成為朋友。某方面也讓我再度重拾信心(回到同溫層的懷抱),日本年輕世代對性別議題是很關注也很敏感的,當然日本整體來說,掌握權力的階級還活在過於守舊、食古不化的象牙塔裡,但不代表整體社會都是如此。日本年輕世代的女性真的很努力,而且是真的很願意跳脫傳統社會框架做點什麼(不合作運動也是一種反制),我有被這趟行程認識到的新朋友們激勵到,大家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啊(握拳)
寫在最後
總的來說,這趟行程對我個人而言在各方面都收穫滿滿。第一次在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擔任 fixer 進行採訪、能親眼見到各國新聞工作者的工作樣貌、結交媒體同業朋友約好今後一起合作採訪(這是現在進行式)。除了在採訪過程中取得的新知外,經歷各種自我懷疑再到相信自己不是「冒牌者」,而是貨真價實的新聞工作者,讓我終於能走出自己不是冒牌者的自我懷疑,也再度確信自己有多喜歡這份工作。即便目前還沒有找到穩定的收入來源,也還在新聞工作者這條道路上各種摸索當中,但至少可以確信的是,自己是真的很喜歡新聞工作,而且自己真的有一步步往前走。
至於更多關於這趟採訪的幕後(採訪行程當下,以及回台後的後續作業的發現),就留到下週日 Matters Lab 自由二台的夜話再揭曉。屆時線上見~
活動預告:夜話|從坐在電腦前產文的日文新聞編譯到現場
活動時間:2023/7/9(日)20:00~(GMT+8)
活動連結:https://discord.gg/KdnbqQMDPe?event=1117438228040007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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