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羅與生活
1954年的夏天,E·B·懷特給《瓦爾登湖》寫了篇紀念短文,「A Slight Sound at Evening」,題目引自書裏的一句話:A slight sound at evening lifts me up by the ears, and makes life seems inexpressibly serene and grand. It may be in Uranus, or it may be in the shutter.
賈輝豐先生在《重遊緬湖》裏將這篇譯作《夜之細聲》,這本集子是今年來我讀到過最美的一本譯作,可惜是電子版,回頭定要找紙書來。
但依我之見,原文零星有些童稚之趣,譯文沒能保存下來,有些可惜,因這點獨屬於懷特的趣味在成人讀物的背景下顯得尤為可愛;但這也的確有些強求,因為這篇裏的懷特,跟梭羅一樣,不同年齡的人會讀出不同的意味。不難發現,賈輝豐先生與在農場小屋寫散文的懷特神韻相通,但童書裏的懷特在這本裏卻少有存在感。
《夜之細聲》(單是題目就引人浮想聯翩)一篇,為懷特紀念《瓦爾登湖》出版一百周年所作。私以為,這篇應當放在每本《瓦爾登湖》的後面作為提醒:如果沒讀懂,回去再讀一遍。
我第一次讀《瓦爾登湖》是八年級的寒假,09年王家湘的譯本。跟現在一樣,坐在同一間房的窗下,腹中指尖時不時有點莫名其妙的躁動。不同的是,眼下的我能聽見自己尚且年輕的血管裏,紅白細胞沒頭沒腦地沖撞;而對十年前的我來說,所有感覺都不甚明了,迷迷糊糊攪作一團。想到這十年來的種種變化,這一點最讓我欣喜。同時我也要承認,我勢必是借助了外力才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些時日。要說徹底走出了年少的困惑與絕望,那是大話,但能在困惑和絕望中緩慢前行,並一次次在腳步落地之時,有一分分堅定沈入心中,是我從梭羅那處得來的最寶貴的禮物。
因此,在我即將告別又一個年歲之際,我向梭羅表示感激。然而正如懷特在《夜之細聲》裏坦白的那樣,以文字向梭羅致意不過是償還一筆債務。
相信任何一位肯耐下心去、認真讀完《瓦爾登湖》的讀者,都不會將「返璞歸真」、「回歸自然」等字眼(英文裏的Thoreauvian也同樣奇怪)用到梭羅身上。倘若這本書當真是某種湖畔、林間生活的記錄,穿插一些對工業化進程的抱怨、對社會現狀的牢騷,那麽我同意懷特的話,它斷無可能流傳至今。若說記錄,梭羅從窗邊一葉望見天地萬物的寫法,跟如今非虛構寫作的標準怕是搭不上關系;若說他那些對社會現狀的批評,有些鏗鏘有力、確有道理,但也有些前後不一、自我矛盾、逃避詭辯。Alex O'Connor曾在一期視頻裏評價希欽斯道: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但他也是個糟糕的哲學家。這句話放到年輕的梭羅身上同樣適用。
可惜十三歲的我並不能分辨梭羅說的哪些有道理、哪些沒有,以至於在一些與生活密切相關的事情上被牽著走了許多年,也狠狠糾結了不少回。所以我一直都很疑惑,為何這本書總是出現在國內各種中學生推薦閱讀的書單上?讀中文小說尚且霧裏看花,讀散文譯作豈不更難?十三四歲的孩子捧起這本書,該如何才能不被他時而漫無邊際的想法繞住、辨得清哪裏是這個年輕人的幼稚和古怪,繼而看到他精挑細選的詞句裏的純凈與熱切,我想象不出。這樣的人肯定是有的,12歲和筆友通信暢聊神學的木心就是一個,但還是極少的吧。
度過青春期後對自己是誰有了一些概念、但生活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的青年靈魂,應當慶幸有《瓦爾登湖》的陪伴,尤其是在當下。梭羅入林的做法或許有些做作,但他的念頭卻十分單純:去實驗,努力去過自己想象中的生活。他決絕地扯下人類編織的欲望的幕布,把一顆敏感的心暴露在自然之中,任由感情飄向宇宙和歷史的深處。在今天看來,把這樣一個想法付諸實踐可以稱得上是有幾分英雄色彩。
梭羅若是聽到有無名後輩稱他是「英雄」,怕是會覺得好笑,把一個認真生活的人的腦袋放到赤身裸體的羅馬皇帝雕像上,實在有些滑稽。可他不知,在這一個半世紀裏,他當初滿腹牢騷的許多東西非但沒能引起人們更大的警覺,有些甚至成了人人競相追逐的聖杯;他當初扯下的幕布,積攢了無數飛塵灰燼,已經變得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墻;他的實驗和追求當時無人在意或引得一兩聲嗤笑,如今冷漠和譏諷猶在,還多了一些人忙不叠地從中挑出「有用的」來,系上蝴蝶結並貼上價碼。我有時會悲觀地想,倘若梭羅生在當代,可能就不會有梭羅的存在了。
然而正是因此,我們比前人更迫切地需要梭羅,要去瞧瞧他如何能從日出中讀出史詩,從樵夫的聲音裏聽到永恒,如何能獲得真實的感受、湧出真誠的感情,如何能夠認真、緩慢地去過真的生活。
最後借懷特的話結尾,同時向懷特譯者賈輝豐先生致以敬意。
無論如何,我願意在梭羅陪同下,漫步鄉間做一日遊,觀賞當代風情,體察今天的暴風雪,指點湖山景致,為我的罪孽道出早該道出的愧疚。梭羅是作家中很獨特的一位,仰慕他的人發現很難與他共處——他讓人渾身不自在。死心塌地的梭羅迷聚成了一堆兒,將是個悲慘的景觀:憎恨妥協的人妥協了,喜歡無拘無束的人縮手縮腳,在他們一旁,是這位正直者鬼魅般的身影,監視他們,呵斥他們,很久之前,是他論證了他們認為正當的種種沖動,就他們下意識的敵視的那些事務發出了警告。我不喜歡給人做梭羅迷,然而,我每次推門走進谷倉,都不免皺眉頭,谷倉長七十五英尺,寬四十英尺,《瓦爾登湖》的作者在我年復一年的瑣碎日子裏,始終是我的良知。
自在也罷,不自在也罷,有他作伴,比大多數人都好,即使可能,我也不會丟下他,換上一位更清醒或更理智的朋友。我可以重讀他的著名邀請,激情絲毫不減。可惜,接受邀請者不見增加,大多的人以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推辭了,借口有約在先,或是身體欠佳。但邀請依然有效。只要這本不同凡響的書還在印行,它就在發出召喚,而只要還有和緩的雨暴暫停後八月的午後,只要耳朵還能捕捉到交響樂中的微微聲響,這本書就將印行。我發現,今日上午坐在這樣一間大小適度的屋子裏,跨越了一個世紀聆聽他的笛聲,他的蛙鳴,他充滿誘惑的召喚人們陶醉於那些放縱的狂歡,真是件很愜意的事情。
The childish and savage taste of men and women for new patterns keeps how many shaking and squinting through kaleidoscopes that they may discover the particular figure which this generation requires to-day. The manufacturers have learned that this taste is merely whimsical. Of two patterns which differ only by a few threads more or less of a particular color, the one will be sold readily, the other lie on the shelf, though it frequently happens that after the lapse of a season the latter becomes the most fashionable. Comparatively, tattooing is not the hideous custom which it is called. It is not barbarous merely because the printing is skin-deep and unalterable.
因為這話,我把「live deliberately」紋在了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