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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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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城市-人才市场

敏下班的晚上,我会坐巴士到她工厂门口和她碰头。太阳下山后,东莞活了起来;一整天令人厌烦的热气蒸腾而去,下班的年轻工人涌向暗黑的街道——他们就在我的眼前变形,从兢兢业业的工人再次变回热情的少年。敏和我绕着她的工厂走几个街口,然后挑一家便宜馆子吃晚饭。她经常点一个荤菜,一个炒素,一条两人份的鱼——总是无可避免的全是骨头;如果我们碰头的那天临近发薪日,她会坚持由她买单。敏吃饭的样子像是从没吃过好东西。我吃完了很久之后,她还能从盘子里挑出东西来,就像挑剔的老饕,从丁点儿碎末渣渣里提炼出美味。

有一次她表哥在,他带我们去吃麦当劳。敏盯着她的巨无霸看了很久,头低到桌面直到汉堡和视线持平,然后一层一层地吃掉——面包、西红柿、生菜,牛肉。她从没来过麦当劳。有次过生日的时候我送给她两个小相框,我得演示给她看,怎么样打开后盖插进照片。有次她还问我什么是股票。她对国家大事完全没兴趣。有一次和她两个年长的同事吃晚饭,话题转到了70年代毛泽东时代他们的成长经历。

“我们永远都在挨饿,”一个男人回忆道。“一直到80年代才不饿了。”

“现在的毛主席是谁?”敏突然问道。“我都不知道。”

“胡锦涛,”一个男人说。

好像有点印象。“所以不再是江泽民啦?”她说。

我说不是,江泽民已经退休了,胡锦涛接班。

“哦。我以为江泽民去世了。”然后她说,“这些人离我很远。”

她自己的生活挤开了一切;几乎每次碰到敏,她都会有新的事情跟我说。有时候感觉好像自然世界的法则跟她毫不相关,因为她只用想那么一下——跳槽,跟男朋友分手——这事儿就能成。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见面,她可能会忘了告诉我她刚跳槽或者涨了薪水,因为在她的意识里,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很少会停下来盘算她离家之后做了些什么,在东莞这很普遍。也许大家担心如果他们停下来往回看的时间太长,会失去前进的勇气。

我第一篇写敏的报道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之后,一天晚上,我们在她工厂附近的一家糕点店碰头,我给她带了一份报道的翻译稿。她看的时候都没碰一下蛋糕和冰豆沙。看到第三页,她咯咯笑起来——“你记得好清楚,”她说——看到第四页又说了一遍。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翻过最后一页,看着我。“没了?”

“没了,”我说。

“还想再看呢,”她说。

“还会有更多的。”

“真的?”她说。“你在写吗?”

“是你在生活,”我说。“事情正发生着呢。”她以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似乎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她又读了那篇文章好几次,后来给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看看我过去的样子,她写到,我发现我真的变了 。

有一件事敏没有忘,就是流水线上的日子有多艰难。在工厂的世界里,大家几乎怀旧一般地谈起过去流水线上的生活,那些日子无忧无虑,没有责任。但敏不会。“没有什么比当个普通工人更难的了,”我经常听她这样说。她从没有忘记她从哪里来。这是她身上我最喜欢的一点。

2004年4月,敏领到了新工作头半个月工资,但是她没有把钱寄回家。她去商场买了一件合身的黑色衬衣和一条白色的紧身七分裤。她答应过老朋友要去看她们,而拜访老朋友要穿新衣服。第二天早上八点,敏和我坐巴士去东莞很远的一个地方,敏离家后第一年在那里工作过。巴士上坐满了周末外出的打工族。年轻的姑娘们两两坐在一起,身着盛装——白衬衣,干净的牛仔裤,顺滑的马尾辫——没座位的乘客也快乐地站在过道里排成蜿蜒的队伍,随着巴士踉跄前行。几个晕车的姑娘紧紧抓住栏杆,低着头两眼紧闭,仿佛要把难过劲儿挤出去。

一路上两个小时敏一直在说话。她希望能说服朋友跳槽,就像她自己一样。每经过一个地方她都会做一番评价。

樟木头:“他们管这里叫小香港。这里很豪华。我来过很多次找工作,但是找不到。”

清溪:“这里有很多做电脑的工厂,但是你得要有技术才能进去。”

凤岗:“这里没有我现在的地方发达,是吧?”

对我来说,每个镇看起来都一样。工地,餐馆。工厂,工厂,工厂,大门的金属栅格像网一样闭合着。敏看这座城市的眼光完全不一样:每个镇都意味着一份比她眼下的工作更合意的机会。敏所有的那些追寻更好生活的巴士之旅,勾画出她心中的东莞地图。

敏的朋友在高架底下等我们,正朝着相反的方向焦急地张望。梁容身材高挑,脸蛋漂亮。黄娇娥矮矮胖胖,眼睛很亮,脸蛋带着软软的婴儿肥。她们两个都比敏大一岁。三个姑娘拉着手尖叫,跳上跳下,好像竞赛节目选手刚刚赢了大奖。

“哇!你瘦了!”

“你长高了!”

“你剪头发了!”

“这身衣服是我刚买的,”敏迫不及待地说。“好看吗?”她的朋友表示肯定。

公路旁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有一片水泥广场。几张石凳被太阳晒得发白,像古墓一样;几根细瘦的树枝在石凳上投下阴影,气若游丝似的吐出了生命的最后几口气。她们找到一条长椅坐下来,互相拨弄彼此的头发。两个姑娘很喜欢敏的新衣服,敏告诉她们每一件多少钱。

“我变了吗?”敏要她俩回答。她刚好走了两个月。

“你变了,”黄娇娥说。

“怎么变了?”

“你比以前懂事。”

梁容和黄娇娥跟敏分享厂里的八卦:谁找新工作了,谁剪了头发。今天是这个月第一天休息,因为工厂停电了。薪水还是老样子,经常拖欠,要看老板的心情。

敏禁不住小小炫耀了一下她现在上班的地方。“这个厂里的人素质太低,”她说。“我现在的厂好多了。老板很有钱。”

“来我这边吧,”敏突然说。“到时候我请你们吃饭。你们什么时候来?”

“但是如果我们来了,”梁容说,“可能你刚好不放假啊。”

“你们来看我,我给你们介绍男朋友,”敏忽然冒了一句。“我厂里有很多男生。”

两个姑娘眼睛睁得好大。“哇!”她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一个乞丐拄着拐杖走过来,姑娘们不说话了。梁容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放了一个苹果在老人的碗里,就像童话里发生的一幕。在东莞生活不容易,也许正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这样出乎意外地善待彼此。我在东莞看到的善行比在中国其他任何城市看到的都要多。打工族会怜悯老人和残疾人,但是对同龄人却毫不同情。如果你年纪轻轻又四肢健全,就没有理由不工作。

敏以前的工厂离镇上要步行三十分钟,工业化的中国发展到了农村的空地。一条死水般的小溪,泛着黑亮,好像汽油河。原本平整的大路,变成尘土飞扬的小道,两旁是面摊和露天的台球桌。穿着工厂制服和拖鞋的年轻男人三五成群打台球。敏走在中间,一边一个朋友,她的头高高抬起,就像战场上归来的古罗马百夫长。姑娘小伙冲她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现在在哪里啊?”敏在东莞的市中心上班,这让他们很是钦佩。

“我变了吗?”敏问每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

“你瘦了,黑了,”一个姑娘说。

敏有点失望。“我要你说我比以前懂事。”

梁容和黄娇娥到厂里去领工资;显然那天老板心情很好,他同意给工人们发薪。敏在大门外等着,偷看里面贴了瓷砖的楼房和庭院中堆放的小土山。工厂正在扩建。

“你觉得这看起来怎么样?”她问我。

“还可以,”我说。

“从外面看还可以,”她说。“但你永远看不到里面什么样,除非你答应在这里上班,然后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下午,姑娘们和厂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去了附近的公园。打工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不知道怎么打发闲暇时间。在塘厦公园,她们看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瞄准蹲在浅池里的乌龟,拿鹅卵石扔它的头。但公园里的大部分娱乐项目要收费。游客可以用气枪射池塘里的鱼;敏看着池子里那几条瘦得皮包骨的坐以待毙的鱼,伤感地说,“没有自由就是这样。”一架缆车可以把游客带到附近的山顶,但是要花十五块钱。姑娘们远远地坐在下面的野餐点,抬头看上面穿梭的缆车。

黄娇娥在读一个电脑班。她想离开这家工厂,去人才市场找一个好点的工作,就像敏一样。“我已经做了计划,”黄娇娥害羞地说。

“你上过网吗?”敏问她。

“还没有。”

“那我教你。”敏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了。“可能今天不行,那——下次吧。”

“尽量多学点东西,”敏嘱咐黄娇娥。“你学到一点,就可以把它带到新的工作里去。至少这是我的经验,”她谦虚地说。敏意识到自己帮不了朋友什么忙。鼓起勇气离开一家工厂,这只能靠你自己完成。就像打工族常说的:你只有靠自己 。

五点钟的时候,几个姑娘用最随意的方式道别。“我还不累呢,”我们在巴士上找座位的时候敏说。“过一会儿才累。现在我太兴奋了。”当巴士穿过那些她去找过工作的地方,夜幕降临,敏的心情也变得灰暗了。她重访了她原来的生活,知道那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但她的新生活,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外面的街道旁,工厂亮起灯火,窗户上的人影无声地移动着;即便是星期天的晚上,人们依然要上班。“如果我只是上学,出来打几年工,然后回家,结婚生孩子,”敏说,“那我这辈子就白活了。”

蓝蓝的夜色里,敏和我站在她工厂的大门外。她的一个电工朋友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等他换衣服。一个穿迷彩裤、长相不错的保安——身高一米七或以上,会打篮球者优先 ——从我们身旁走过,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抛给敏一串之前拜托他代为保管的钥匙。星期天外出的工人渐渐回到厂里。敏跟一个年轻女人打招呼,对方闪进黑影中粗着嗓子喊:“我饿死了。”她直接进了工厂,没有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女人的无礼让敏很意外。她跟我说,那个女人最近想吃中药流产,但是没用。敏跟她一起去医院做了手术。“有些人我会假装跟她关系很好,但其实我们不是朋友,”敏说。

一个戴眼镜,挺着啤酒肚,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经过我们旁边。“是你没关办公室的门吧?”他问。

“我一天都在外面,”敏反驳道。

那是敏的老板。她恨他。“他很自大,”她说。“厂里没一个人喜欢他。”几分钟后,她的老板又经过我们,这次是要出去。他瞪了敏一眼。敏立场坚定地瞪回去。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明天他会问我你是谁,”敏说。“我知道他会问,我告诉他你是个朋友,就是了。”私底下她叫他刘老头。

厂门口的这十分钟里,我仿佛看到了敏的整个世界:和保安轻松自如的友情,年轻女人的冷漠和她失败的堕胎,老板无端的专横。还有她立场坚定,对老板寸步不让。

敏的电工朋友出现了——他的手臂肌肉发达,宽脸,笑容羞涩——然后我们去一个街边馆子吃烤牛肉,红烧鱼,喝啤酒。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敏的不满一下倾泻了出来。“我以前那个厂,有一次我哭了半个小时,朋友想安慰我都不能,”她说。“我来这个厂,哭过两次,都没人知道。”

那个电工看着他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

敏的怒气转到下午和我们一起去公园的两个朋友身上。“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只不过假装是朋友,”她说。“胖一点的那个?她只关心找男朋友。发了工资也不寄钱回家。她会帮男朋友付手机费,或者请男生出去吃饭。她长得也不好看!另一个,有过男朋友,但是发现他有外遇,就跟他分手了。那个男的给了她一块手表,她还是戴着。”

“你看到没有,她们领这工资多不高兴?她们都在想:我干得这么辛苦,就拿这么一点儿?每天在工厂里打工真是辛苦。”

然后,她冲着我来了。“你不可能知道这种感觉,”她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前不久还想得到的东西,敏现在却已经厌倦。当她意识到自己是里面地位最低的一个时,加入办公室的兴奋感很快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把工作丢给新来的、最年轻的同事,而她唯一的盟友也不见了:她来办公室两个星期之后,招她进来的那个好心男人为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回北京了。现在只剩下敏孤军奋战,学习白领世界复杂的办公室政治。她的新老板,那个啤酒肚男人,前一年因为包二奶被工厂开除——因为没有人尊敬他,敏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她的同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看她出丑:她一进屋就没人继续说话,没有人帮她上手新工作。她发现别人常常话里有话,而她也必须学会听懂弦外之音。“在办公室,他们可能对你非常友好,但会在背后说你,”敏告诉我。“在厂里你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而阶级上的越线也让她更加孤独。论年龄和背景,流水线上的工人和她最相近,但她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办公室的同事年纪更大,许多已经结了婚,和她毫无共同点。宿舍一到周末,就空了,因为其他人会出去看男朋友或老公。敏假装不在乎,也从来不让别人看到她哭。

4月,敏以前的老板从北京打电话来要给她一份活。他现在做组装电脑的生意,需要找个人来看店。他三十多岁,上过清华大学,也是东莞唯一向她表示过善意的成年人:这就是敏所知道的一切。她决定去北京。

她打电话给深圳的姐姐。

“你去干什么?”她姐姐问。

“看店,”敏说。

“工资多少?”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比这里好。”

“你相信他吗?”

“相信。”

“小心点。”

敏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的计划:

不管怎样我决定要去北京,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会把握好这种“大哥”和“小妹”的关系。但是终于熟悉了这里的工作,我舍不得走……

快乐无法让一个人成长。快乐让人浅薄。只有吃苦才能使我们成长,改变,并且更懂得生活。

但是在这个无所依靠的地方,敏的情绪更容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觉得到北京去投奔老板不妥当。他是个男的,又不是家里人,让她不信任他。结果她还是留在原地。

厂里的产量增加了;现在宿舍从六个人增加到九个人。这么多人有不同的轮班时间,晚上很难睡着,她再次想到离开。她的办公室隔壁是人力资源部,敏常常看到有人在那里排队找工作。每十个人来应聘,才招进一个,许多来应聘的还有大学文凭。敏又觉得自己能有手头这份工作很幸运。

她的工厂里流水线工人一个月挣三百二十块。这在东莞算低的,也让敏感到不安。她总是跟流水线工人打招呼,但却从未真的了解他们。“有些办公室里的人从来不跟工人说话,因为他们看不起工人,”敏说。“但是我也曾经当过工人。”

5月下旬,敏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有个惊喜给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哈哈。

我正在去看她的路上,脑海里急速搜索惊喜的各种可能。她跳槽了。她找了个男朋友。她还是决定要去北京。

我回复她:我很好奇。

也许你会觉得不好,

她回道。哈哈。我希望你不会失望。

她在工厂大门口等我,我看到她把头发拉直了。发尾呈不对称的弧线;她那少女式的长卷发不见了。敏告诉我,她在发廊用药水烫了三个小时,花了一百块钱。她刚拿到头一份整月的工资。

她和我分享厂里的八卦。她的顶头上司比敏大几岁,他跟女朋友吵了一架。那姑娘很聪明,挣的钱是他的两倍,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沦为笑谈。那姑娘存了八万块钱;这个大家也知道。如果他们分手,他女朋友会要一万块钱作为跟了他七年的青春损失费。这就是东莞的风格:感情伤害转为财务算计,而且厂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其中的所有细节。现在这位年轻的上司要跳槽离开工厂,敏说,还有其他一些人跟他一起走。没有理由再留下来,所以她昨天也辞职了。

“你决定要走了?”我问。她的决定快得令我窒息。

“我昨天交了辞职信,”敏说。

她的老板,就是她不喜欢的那个刘老头,问她为什么想要走。

“我要回家,”敏撒了谎。

“你找别的工作了吗?”他问。

“没有,”她说。“我就是家里有事。”又一个谎。

“你在这里干得不错,”她老板说。“你为什么想要走?”这一次他对她倒没有那么无礼。但他也没有同意。他跟她说,一个月之内他会做决定。

这就是敏的惊喜:她拉直了头发。她也将辞职付诸行动,跳回到不确定的状态,但显然她并不以为这是什么新闻。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敏工厂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四周被高层住宅楼包围,里面有一个小池塘,池水泛着激浪汽水一样古怪可疑的绿色。孩子们在及膝的池水里,往盆里和玻璃瓶里灌水。“我们老家游泳的池塘,水又深又清亮,”敏说。

“小时候,一到夏天,”她继续梦幻般地说,“我们就种西瓜。离家走路十分钟,大人搭起棚子,树干做支架,顶上铺一排木板,盖上草。我们整天坐在棚子里守着西瓜,我爸爸晚上在棚子里睡觉。”

“我的姐姐,表哥,两个妹妹和我白天在那里打牌,钓鱼,游泳。我们有暑假作业,妈妈叫我们做但是我们不做。”

“我们会放几个西瓜在河里。水流很急,我们把瓜用绳子绑在岸上,这样就漂不走。吃的时候,特别凉。”

我从未听过一个打工族像敏那样聊农村的事。

“如果我是你,我有你的条件和你的钱,”她说,“年轻的时候我会努力工作。但是岁数大一点我就回到乡下找个人结婚,住在一个小房子里。你可以住在一个棚屋里,养几只鸡。”她沉默了一会儿,在脑海里编织我们俩都知道不会实现的幻想。

6月上旬,敏厂里一个新来的工人被单冲机轧断了左手的四根手指。一个星期后,同一台机器吞噬了另一个新工人的三个指尖。两名工人都没有经过正式的培训。在这个城市的车间里,工伤次数直接受生产需求影响。冬天的淡季,工厂有足够的时间培训新来的工人;春天由于订单增加,培训常常被缩减,但大批没经验的新人恰在此时涌入工厂。因为流水线是按件计薪,旺季时干得越快就意味着挣得越多——花时间培训别人也没有什么回报。这就是东莞工厂的零和逻辑——利人意味着损己。

6月底,敏意外地晋升到厂里的人力资源部。她的工作就是站在烈日下的人行道边,说服路过的人加入她的工厂;第一天她招到十个人报名。她给新来的人介绍情况,带他们熟悉环境,这些人很多年纪都比她大。敏现在没有周末了,所以我们约在周五晚上九点她加班结束的时候见面,就在工厂门外的果汁饮料店。我前脚刚到,她以前厂里的朋友黄娇娥就到了,带着一个小行李箱。她来这里的流水线上工作。

敏跟我们谈她的新工作。“我站在路边说服别人到我们厂里来工作。”

“你跟他们说什么呢?”我问。

“我跟他们说,‘你们也许会觉得别的厂看起来更好。但是每个厂都有你看不到的问题。留在这儿,稳定下来不是更好吗?存点钱,有些经验,然后再决定你想做什么’。”这话好耳熟;这是她爸妈跟她说过的话。

“但是这和你做的正好相反啊,”我说。

“没错。”她点头微笑。“这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这么夸张地说话!”黄娇娥说。

“这是我的职责,”敏为自己辩护。“你如果在我这位置也会这样做。”虽然两人互相调笑,对话也渐渐流露出尖刻的调子。这两个姑娘曾经是朋友,是平等的。但现在敏在办公室工作,地位比黄娇娥这样的流水线工人高得多。

敏到隔壁的摊子上给我买面条。“如果不是因为敏,我不会到这里来,”敏离开后,黄娇娥坦陈。两天前她来厂里看过,但不喜欢这里的条件。本来她昨天就要搬过来的,但她有点犹豫。今天她终于离开了以前的工厂,也没有找人要工厂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跳槽有很多方式。工人可以向老板辞职,获准离开,并拿回工厂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也可以暂时离职,能保证回来后恢复原来的职位。一些要走的工人会跟老板谈判,要回他们被扣下的一部分工资。但是没有比“狂离”更糟糕的了,而黄娇娥就是这样。

我问她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看吧,”她说。“我在考验他们,他们也在考验我。”

敏回到我们这一桌。“如果你干得好,会升上去的。”她补充道,仍然以辩护的口吻。“我们的工资也不高,一个月八百块。如果你加班的话,可能赚得比我多。”

“但是我会累死的!”黄娇娥说。

“累也有不同的累法,”敏说。“我现在的工作,就是身心俱疲。”她正在这个世界里向上移动。她的新工作包括给访客端茶倒水,她还上了一个为工厂经理开办的英语课,每周一次。“你知道Pardon是什么意思吗?”敏问黄娇娥。当她的朋友说知道的时候,敏看起来有点失望。

敏还有别的新闻,直到黄娇娥反复怂恿她才开口。一个男生从家里出来到东莞,找了一份流水线的活儿。他和敏读中学的时候谈过一段恋爱,但她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上个星期,他来看敏了。

“我们之间还有感觉,”她宣称。接着,突然之间——“但是他很矮,只有一米六五。”她详细介绍,“他抽烟,喝酒,打架。他家里条件不好。他有个后妈。”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也不想知道。最后我们还是得靠自己。”

之前两个人一起过了一天。午饭的时候敏给这位前男友倒茶,而他盯着挂在敏脑袋上面的电视机。中国的廉价餐馆里,总会有一个音量调到最大的电视机,老板和伙计的眼神总是粘在屏幕上面。

“为什么不聊聊?”敏戳了一下他。“你为什么一直看电视?”

他走了之后,敏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你觉得我们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有压力,

他回信说。我的心情很复杂。

昨天晚上他们通过电话。敏直奔要害。“你觉得我们有未来吗?”

他跟她说,需要三天时间来考虑。

“所以我两天后就会有答案了,”她说。“他说什么我都可以。”以这个学厨师的男孩为中心,她已经开始编织梦想了。“我们可以回家开个小餐馆,”她说。“这打工没有前途的。”

“你想结婚吗?”我问她。整段对话让我吃惊。

“不是那么回事,”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十八岁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他对我不认真,我要他现在就告诉我。”

最后,对于敏来说尘埃落定。三天后的早上七点,她收到一个短信:我在厂门口。

她不信,跑下楼去看个究竟。是她的前男友,下了夜班,坐巴士到她的厂。敏要上班,所以这个男孩子在外面等,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中午。他们俩一起吃午饭,然后他走了,敏回去上班。

“他有没有说你们还有未来?”我问。

“他没说,”敏说。“但是因为他来了,我就知道了。”

她最近坐巴士——两小时的车程——去跟他共度整个下午。“他不高,不帅,没钱,工作不好,”敏说。

我在等她宣告这些缺点之后说点什么。

“但是你喜欢他,”最后我说。

敏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笑了。

现在这个男孩要离开东莞,因为他爸爸要他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工作。敏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个稳定的未来,这个男孩就消失了,但她没有心烦意乱。“我们会用手机保持联系,”她说。她也没有原地踏步。那个月底,老板批准她离职,还给她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敏又去了人才市场。她在原来厂里的人力资源部刚好做满二十四天,凭这个她能建立起新的事业。

在这个无情的城市,东莞的人才市场是最冰冷坚硬的一个地方。花十块钱,每个人都能进去,在里面的公司摊位前参加几百个招聘职位的面试。但进去需要勇气——要跟陌生人说话,推销自己,还得面对四周每个人都听到自己被拒绝时的尴尬。敏讨厌人才市场,因为它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取代”。职位列表把人降格成一个个条件,这些必要条件很少超过二十个词:

前台。声音甜美。貌美气质佳。会Office软件,说粤语。

车工。18—22岁,男,有外企经验。不近视。皮肤不敏感。

销售员。吃苦耐劳。男女农村户口皆可。非独生子女。

忙碌的周六,东莞最大的招聘会能吸引七千人。九十点钟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挤成一团水泄不通,谁都动不了。偶尔,一小团人会冲出重围蜂拥到某个摊位前,也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这里的工作比别的更诱人。最受欢迎的摊位前摆着喷绘的海报,通常上面印有长长一溜没有窗户的大楼,周围是水泥景观。简陋的摊位只有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拿着写字夹板。整个人才市场有一个街区那么大,填满了一座四层楼的房子,这里过去有一家卡拉OK厅和一个保龄球馆。看起来,买卖人的未来比娱乐业还挣钱。

秘书。18到25岁。身高155或以上。五官端正。

保安。20到26岁。身高172或以上。

歧视是通行的规则。老板喜欢他们的文员是女的,貌美,单身,同时对某些特定技术工作的招聘只考虑男性。一家工厂可能会封杀河南人;另一家厂可能会拒绝聘用安徽人。有时候一个应聘者的全家都要通过严格审查,因为有兄弟姐妹的人肯定比独生子女更能吃苦耐劳。要是你身高低于一米六,保证在人才市场铩羽而归。

中国人对身高的迷恋无处不在。这个国家对营养不良甚至饥荒有着鲜活的记忆,身高标志着殷实,也有划分阶级的功能:在任何一个建筑工地上,造房子的农民工都要比那些住房子的城里人矮一个头。在西方,体力劳动者的身形可能比他们的白领同胞要大一些,但是在中国恰恰相反——受过教育的人确实要低下头来看那些更低阶层的人。对女性来说,最光鲜的行业往往紧扣着对身高的要求。“如果我再高十厘米,”有一次一个美发店里工作的姑娘跟我说,“我就能去卖小汽车。”

年老是另一种劣势——在人才市场,一旦超过三十五岁就表示年纪太大,这是大多数职位的年龄上限。“三十五岁以上的人思维和动力都不如年轻人,”人才市场运营公司开办的推广报纸上,一个工厂经理这样说。报纸还这样建议三十五岁以上的人群:“别总谈论你过去的经验。你必须有从零开始的心态。”自相矛盾的是,年龄限制也是向上流动地位提升的证据。在一个做床头板的公司摊位上,职位列表和目标年龄看起来就是职业晋升的时间表。

成本会计:25岁

市场部经理:30岁

生产副经理:35岁

最普遍的职位空缺是文员,前台,销售员,保安和厨师;模具设计和机修也很抢手。一家公司在找“具备操作日本三菱和富士通机器技能”的人。职位头衔详细具体,有时也不知所云:图样分组工。贴花工。压力容器电焊工。

在这里,现代中国的工业力量分散成各种碎片,而这些碎片就是人。

人才市场的面试简短而诚实得不留情面。招聘者不会假装这是你写信回家报喜的好工作;应聘者也会毫无顾虑地承认他们的无知。难得有面试时间超过五分钟。录取常常是当场敲定的,没有人会去查应聘人的背景或推荐信。

在恒丰模具厂的招聘摊位,一个年轻女人坐了下来。

“我们的工资不高,”招聘员立刻说。然后:“你会用电脑吗?”

“会,我在学校里学过电脑。”

“好吧,我们这儿薪水只有六百块。”

另一个摊位,另一个女人:“你会做什么?”

“我跟客户保持联系,多半通过电子邮件,如果他们来办公室,我可以接待。如果是技术性的活儿,我什么都不懂。”

你会做什么?

在找工作需要大学文凭,需要花钱,需要有关系的中国大多数城市,这种问题很少见。在东莞的人才市场,你从来不会听到:你上什么学校?你认识谁?

或者至少问一句:你是本地的吗?

问题总是:你会做什么?你会电脑吗?你会英语吗? 职位列表通常手写在预先印好的卡片上,按照标准表已有格式列出资质要求。在户口一栏的旁边,雇主通常会写上他们要招聘职位的性别,而在职位的旁边,公司会写上身高要求。

不是每个来人才市场的人都敢进去。走道上巨大的电子招聘栏前挤满了一大群人,就好像命中注定只能目视荣华富贵的应许之地却永远不会进去。招聘栏上的列表好像股票价格一样,不停地向上滚动,一大群人目不转睛,看得入迷。

敏第二次去人才市场,心里完全清楚她应该怎样做。她定高了目标,只接触那些人力资源部空缺的公司。“文员的职位很低,所以我不会找那种工作。”敏面试的时候,她询问公司员工的流动情况和公司规模;她要找家小一点的工厂,少一些需要取悦的上级。她婉转回避那些问她为什么离开之前工作的问题。有一些私事,敏说,她不想谈。

这一次,她并不比其他人更诚实。在神兴橡胶工业公司的摊位前,她跟招聘员说她在人力资源部工作过一年。“如果你说的时间短了,”她后来跟我解释,“他们会觉得经验不够。”她被录取了,工资比前一任员工涨了五十块一个月。

敏两天后开始在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上班,这家公司制造手机和电脑键盘的塑胶零件。她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日休息。她这一级的工人四个人住一间房,里面有洗手间和电话。她一个月挣八百,包吃包住——和上个工作一样,如果她做得不错,还有涨工资的机会。

敏的新工作是记录工厂四百名工人的聘用资料、员工表现、惩罚记录以及工资。过去她的部门是管机器的,现在是管人,看起来更适合她。当工人聚集在工厂大门的时候,她会筛选要聘用的人。你有身份证吗?打算在这里做多久?

谢谢,她告诉那些不对她胃口的人,我们现在不招人。

每个月的10号,工厂老板的台湾老婆会来给工人发工资,并且拜佛求福。敏跟着老板娘在工厂里转,去餐厅,去大门,去每一台危险的机器——两个人会求佛祖保佑工人平安,生意兴隆。敏也会悄悄地祈求佛祖保佑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和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奶奶,但这些事她没有跟老板娘提起过。

她对办公室政治也更为应对自如了。刚来不久,顶头上司叫她去办公室。他告诉敏,她这个位置上的前任员工很喜欢多嘴,还犯过错。“你不喜欢多说话,”他观察到了。

“是的,”敏同意。

上司笑了。“但是需要说话的时候,”他说,“就得说。不需要说,就别说。”这就是中国职场的生存秘则,但之前没有人和敏分享过。

对父母,她也更老练了。敏没有告诉他们她辞职了。她先找到一个新工作,寄一千块回家,然后打电话告诉父母辞职的事情。寄回家的钱就预先让他们吃惊到无话可说。“他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敏告诉我。“所以我先做好,再告诉他们。”

她认识的每个人都在不断变化,许多人也在晋升。她在深圳的姐姐被提为行政秘书;她的表哥在广州做经理。以前工厂里的两个朋友分散了。梁容回家了,跟她父母选的一个人结了婚。黄娇娥跳槽到敏之前的工厂,在敏辞职的同一天也离开了,她在东莞另一个厂里找到一份生产文员的工作。敏以前工厂的上司也回东莞了。他从北京回来,在一家台湾插座厂上班,但是敏拒绝和他见面。以前那个厂的工人说,他对敏有兴趣。敏回想他之前发来的短信——你的大哥想你了 ——判断的确是这么回事。终究,这个唯一对她表示过善意的大人还是无法得到信任。

小工厂也有小工厂的问题,敏也渐渐发现了。工作场所杂乱无章,她的职责也不明确;敏紧赶慢赶才能做完所有扔给她的活儿。她的新上司,和以前那个一样,缺乏安全感,等级观念很强。敏发现许多中国男人都有这个缺点。敏没有凡事都向他汇报,他就很不高兴。敏和保安关系好,他也会不高兴。而他的反应就是面试敏这个职位的新候选人——同事,对手——而不告诉她。她是从办公室前台那里听到的。

2004年8月,来这里两个月之后,敏领了工资就走了,跟谁也没说。一个之前的同事进了深圳的一家厂,请敏跟他一起过去工作,她决定去。她在工厂附近的一家旅馆过夜。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撬了她的门。小偷拿走了九百块钱和她的手机,这是她唯一保存东莞所认识的所有人号码的地方:介绍她新工作的前同事,出来后交到的朋友,和已经回老家的男朋友。

手机是农民工买的第一样大件。如果没有电话,和朋友保持联系或是找个新工作都几乎不可能。工厂间往来的信件经常遗失,往工人宿舍打电话——可能是一百多人共用一个走道里的电话——非常困难。在工厂里,办公室的电话通常会被设定成无法拨打外线电话,或者接通几分钟后自动断掉。无论如何,大家如此频繁地跳槽,宿舍和办公室的电话很快就过时了。在这个永远都在变动的世界里,手机就是磁北,是把一个人固定在一个地方的东西。

我是经历过教训的。来东莞的早些时候,我和许多刚来的人交朋友。她们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于是我一个接一个地跟她们失去联系。我认识敏的时候,决定给她买个寻呼机,但这个产业在过去几年中衰败得迅速而彻底,以至于我在电器商店说要买个寻呼机的时候,销售员们都笑话我。我送给敏一个手机,这样我就不会失去她。

在打工者的世界里,手机是对城市生活无情步调的隐喻。一位鞋厂的经理这样总结打工迁移生活中的种种脱序:“在老家他们连电话都没有,突然间来到这里就用起了诺基亚6850。”一个卖保险的女孩跟我形容乡下的生活:“在老家,手机从一个人传给下一个人。”人们用手机术语来描述自己:我需要充电。我正在自我升级。

打工女孩的父母本能地不信任手机,一些家长禁止他们的女儿买手机。这种通讯工具允许甚至鼓励和陌生人私密联系,而这是农村的公共生活所万万没有的事情。

姑娘要是想让小伙子知道自己对他有兴趣,可能会主动帮对方付手机费。恋人们共用一个手机以宣告他们的关系专一,虽然有时候一方偷看另一方发给别人的短信,会导致感情破裂。我认识的打工族会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手机上——为了更便宜的通话套餐不停地变换号码,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换一张手机卡以节省漫游费。这就是东莞的短线心态:为了省几分钱,不惜和一些人永远失去联系。

中国的手机市场全球第一,打工族是主因,但手机业对这类用户的态度很复杂。一个通讯业的朋友告诉我,这个市场经济不振就是因为农民工;据称农民工拉低了通话费率,因为他们只愿购买最便宜的服务。流行文化也受到他们的消极影响:近几年中国流行音乐的品质恶化,有人告诉我,是因为农民工选择最粗制滥造的歌曲作为他们的手机铃声。

在东莞有几百家工厂生产手机零件,大约每三家零售商就有一家是卖手机的。这个城市买卖失窃手机的生意也很红火。某些特定的地区是著名的手机失窃高发地带;有一种战术是小偷骑着摩托车靠近人行道,减速,从正在通话的行人耳边把手机抢走。偷来的手机可能会换上一个新壳,当做全新的卖掉。生产出来的,卖掉的,偷来的,重新包装的,再卖一次的,手机就好像是东莞经济核心中无尽的再生资源。

手机也是敏和这个城市的纽带。随着手机被偷,一年半的友情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了。她再一次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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