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摸你,該羞恥的是他,不是你

Oa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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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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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有性暴力事件發生時,社會主流聲音——網絡上的評論,身邊人的閒談——都是在批評受害者。

她在香港一家性支援公益組織里當老師,去過上百家香港中小學做性教育講座。我採訪她,問她為什麼做這行。 

“有次坐地鐵被偷拍,得到了路人的幫助”, 她說,“因此也想幫助更多人。”

“怎麼會被偷拍?發生了什麼?”

她說,“當時我正在上行的扶手電梯上,突然感覺好像有人碰我後面,回頭看,一個男人正拿著手機對準我的裙底。”

我說,“啊?然後呢?”

“然後我就叫出來了——當時地鐵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問,“那會尷尬嗎?”

她說,“為什麼要尷尬?做錯事的是他,又不是我。”

我愣住了,為那種不羞恥的底氣。曾經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而我選擇了沈默。 

讀大學時,我曾和朋友一起參加了赴美帶薪實習項目。所謂“實習項目”,不過是美國招攬各個國家的窮學生們去美國做些當地人不願做的低端工作,也順便提供文化交流的機會。但於當時的我們而言,能賺錢,能旅行,能親身體驗美國,能和各國學生交流,體驗度已然爆棚。

除了在後廚發生的那件事。 

那時我和一位中國女孩是室友,結伴而行,彼此照應。白天,我們在酒店做清潔,夜晚,我們在餐廳做後廚,幫廚師長洗盤子、備菜、上菜。廚師長是墨西哥人,黝黑,矮胖,英語磕巴口音又重,無法深度交流,但人稱得上友善禮貌,對員工不吝照拂,每次超時工作,他都會在收工時多做一整盤墨西哥塔可餅,分給大家吃。在站立刷碗長達六七小時後,咬一口酥脆多汁的塔可餅,簡直能治癒全身的腰酸背痛,疲憊不堪。對我們國際生而言,那種感動更是加倍——我們老覺得,那餅不僅代表上對下的體諒,還蘊含著人與人之間那種跨越國籍、彼此關心的樸素善意。 

一切都很好,直到那天晚上。

那時我正在對著水池刷碗,突然感覺,屁股好像,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我回頭看,原來是廚師長從我身邊路過、去拿拖把時,不小心挨到了我。我沒當回事,回頭繼續刷碗,但過了五六分鐘,又感覺,大腿被什麼碰到了。低頭看,廚師長正彎著腰,杵著拖把在我腳邊反復摩擦。 

“他是不小心的吧”,我深呼了一口氣,繼續刷碗,但沒過幾分鐘,又感覺,腰部好像被摸了。我回頭看,廚師長正從我身後走過,將拖把放回原位。

我徹底亂了。他是不小心,還是他就是,故意在,騷擾我?——這個念頭蹦出來那刻,我第一反應竟然是,“這不可能!” 而當時我否定自己的理由竟然是,“這種想法也太自戀了!我身材又沒有好到那種程度!不至於!”

但很快,我的胸部,也被碰了。這次是他伸手拿我面前的盤子,一不小心手滑,挨到了我。

那一整晚,我被“碰”了十多次,每一次被“碰,我都是天人交戰,情緒翻湧。最開始是無休止的疑惑——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無數次自我詰問卻無法得到答案,我又陷入了某種深切的無助——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無法找人求助,因為他每次“碰”我時,都的確有“正事”在做,我拿不出任何被騷擾的實證。那要不要當面制止他?我不敢,他太壯了,我怕激怒了他會招致暴力。我越想越恐懼,越想越羞恥,我不斷問自己,後廚那麼多人為什麼他偏偏“碰”我?我做錯了什麼讓他這樣對我?為什麼我連大叫一聲都叫不出口?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老師在課堂上提了個問題,你明知道答案、幾次蠢蠢欲動想回答,但就在舉手的瞬間,想到所有人都會看向你,一種強烈的悲觀突然湧來,把你的手死死壓在了課桌上。

那晚,我被這種悲觀徹底困住了,縮在水池前,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每次被“碰”,我都想逃,但最終只能站在原地,四肢僵硬,一言不發,低頭刷碗。

刷了一堆又一堆,一個又一個。 

就這麼一直捱,一直捱,終於捱到了下班。踏出廚房時,有種出了監的解放,但很快,更大的恐懼襲來——明天呢?明天這事還會發生嗎?如果發生了,我該怎麼辦?

之前每晚下班,我和室友踩單車回家,都會吱吱喳喳一路講話;但那晚,我心事重重、一言不發,那條昏黃小路上是那麼安靜,只能聽到輪胎軋過的聲音。踩了很久很久,突然,室友先開了口。

“你今天上班,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

難道……不只是我?

我說,“是不是那個廚師長……”

她說,“我老感覺他在摸我。”

“我也是!” 我叫出聲來。一整晚我都在怪自己,但那一刻,我終於確定,不是我想太多。

她說,“看來我沒想多……”

我的室友居然和我一樣,自我質疑了一整晚。

忍了一整晚。

那晚我們聊了很久,最終決定,把這事上告店長,但同時,也必須辭職。我們害怕被打擊報復,我們無力承擔在異國他鄉招惹事端的後果。 

辭職後,我和室友都沒有再無端提起這件事。直到幾天後隔壁房一位從歐洲赴美的女孩,來我們家做客。她說她剛找了份餐廳的工作。我們問,哪家。她說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我和室友驚呼,你要小心那個廚師長!

她很平靜,“哦,你們也被他摸過?”

我被她的淡定驚到了,“你也被摸了?那你為什麼還不辭職?”

她雲淡風輕,“我當著廚房所有人的面罵了他一頓,他就不敢再動手動腳了。”

“天啦!你不怕嗎?”

“我還沒告他呢!” 她說,“他這種人,欺軟怕硬。你弱他就強;你越強,他反而越弱。”

那是我第一次直觀感受到,在法律健全、性別相對平權的國度下長大的女孩,在被騷擾時是多麼會自我保護,能有多麼的底氣十足!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性騷擾的本質是權力關係,女性被騷擾和她是誰、和她穿多穿少沒什麼關係,但和她氣場強弱直接相關——那些看上去更弱、更保守的女孩,被騷擾的可能性反而會更大,因為就連施暴者都知道,她們被侵犯時只會忍氣吞聲,絕不反擊!

至今我都無法忘記那歐洲女孩說出“我被摸了”這四個字時的那種直率坦蕩的表情——我問自己,為什麼我無法那麼坦率?為什麼我說出這四個字時會臉紅?為什麼我沒做錯任何,卻如此羞恥?

在不斷反思和大量閱讀後,我才有了答案。因為性騷擾涉及性,而性在我所處的社會本就是隱秘的話題;因為我不太確定我說出這件事後,身邊人會如何看待我;因為我再怎麼自認為沒有錯,但社會不會這麼覺得。而我做出判斷的依據是,每次有性暴力事件發生時,社會主流聲音——網絡上的評論,身邊人的閒談——都是在批評受害者。女孩被“咸豬手”,那是因為“她穿太少了”;女孩被性侵,那是因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女孩舉報性騷擾,那是因為她“想出名或者為了錢”;女孩若向身邊人求助,那得低調處理,因為“家醜不可外揚”。好多性暴力案件中, 是受害者而不是施暴者在不斷進行動機層面的自我證明、自我澄清;受害者的所有經歷——侵犯發生的時間,地點,環境,當時的穿著,互動時的狀態,說話時的表情,甚至過往工作,家庭背景——會被一絲不掛地扒在陽光下,如有一點可疑,就會招致鋪天蓋地的攻擊。這種攻擊會剝奪人的主體性,會將人困死在羞恥和恐懼中,進而喪失求助與反抗的動力。

由此,我終於接納了那個在面對侵犯時,低頭沈默的我自己。過去不可更改,但成長已悄然而至。如果再面臨同樣的狀況,今天的我會對自己說,“現在,你被侵犯了。你很害怕,甚至羞恥,但這不是你的錯。你有能力穿過黑暗,戰勝恐懼。你可以保護自己,以及更多像你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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