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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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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名里的饭圈与粉丝

重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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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丽颖粉丝群的多个官方微博(包括赵丽颖工作室微博号)与大V被禁言后,关于饭圈以及其中粉丝们的网络骂战所引起的普遍反感也再次让人们对所谓的“饭圈文化”提出警示。其后此次事件涉及的王一博以及赵丽颖等明星也都在其微博发声,希望粉丝们“在网络上文明交流、和谐讨论、冷静发言。保持独立思考,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相互信任、共同成长,共筑和谐网络,维护健康的网络环境”(赵丽颖);而王一博则“为积极响应国家网信办‘清朗’系列专项行动号召,杜绝互撕引战、挑动对立等不良饭圈行为和现象”,而其中典型的表现之一便是令许多批评者反感的“拉踩引战、谩骂互撕与网络暴力”……


此次因赵丽颖和王一博电视剧二搭而引起的这一轮两拨粉丝的战火,刚好撞上了国信办之前所颁布的一系列关于互联网上各种不良风气与行为的“清朗”活动,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典型而必然预示着之后相关明星及其工作室、经纪公司的警惕,而至于这一事件是否能对广大的饭圈粉丝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我们暂时则不得而知。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可能的存在,而使得近期多篇讨论饭圈文化与粉丝追星的文章中都出现对加强引导和管制的声音,从而使得这一原本就复杂的现象变得更加值得讨论。


无论是在微博上对国信办“清朗”行动的赞成,还是对此次赵丽颖工作室被禁言事件的评论,我们都会发现其中一大部分都是针对如今似乎日渐成为过街老鼠的“饭圈文化”的批评,进而出现了呼吁对粉丝行为进行引导管控、对明星及其公司在管理粉丝上的要求(“清朗”行动的主要措施)以及由此引申到整个粉丝文化和追星等问题的讨论。


一.作为客体的饭圈与粉丝

但在这些批评和观点中,往往存在一个显著的现象,即许多人对饭圈一方面了解有限而导致评论大都存在许多基本的错误;另一方面许多文章中都透露出一股主流“知识界”的傲慢,对像粉丝文化、饭圈以及追星这类通俗流行文化现象存在一个俯视的态度,再加上其中许多人对此类通俗文化内部真实的运作、行为和现象了解的浅尝辄止,而导致他们的观察和观点大都隔靴搔痒且大而化之,往往很难涉及重点。


除此之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许多评论大都是“局外人”的身份,把粉丝文化、饭圈与追星等当作一个客体“他者”来研究,通过对其表面的观察而得出颇为大众化的结论,而忽略了真正身处其中且参与这一通俗文化的粉丝们的声音与对她们观点、想法和行为的讨论。


上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珍妮丝.A.拉德威出版其研究浪漫小说的专著《阅读浪漫小说》,引起颇大的关注。区别于以往学者对这一在当时被看作是通俗流行文学的纯文本研究,拉德威利用人种学研究方法,进入一个在史密斯顿阅读浪漫小说的女性群体之间,通过各类调查问卷以及采访去收集这些作为浪漫小说主要消费者的妇女们对其阅读浪漫小说这一行为的所思所想,并在这一基础上展开对出版商、浪漫小说和读者们之间的复杂互动以及在这一现象背后隐藏的女性情感问题、现代家庭性别分工以及父权制等问题的讨论。


《阅读浪漫小说》(图源豆瓣读书)

拉德威的研究方法对其后研究流行与通俗文化提供了很大的启示和帮助,因为只有真实地进入作为消费者和“接受者”之中,了解她们的所思所想以及对于自身行为逻辑的认知和理解,我们或许才能真正地了解这一通俗流行文化得以发展和兴盛的根本原因。而当下我们对饭圈和粉丝追星的主要讨论便恰恰缺失了作为在这一场域中重要的参与者——粉丝们的角度。因此,下文主要的目的便是尝试着围绕粉丝的角度来讨论饭圈文化以及主流观点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存在的种种局限、预设、傲慢以及误解。


由于我很难如拉德威那样利用长段时间进入浪漫小说阅读群体进行实地调查和访谈,所以本文并非建立在对粉丝访谈的资料基础上。也正是因为这一缺陷,所以我希望通过利用另一个角度来尽量地实现这一目的,即我将利用网络上对饭圈文化、粉丝追星等事件的评论和文章,总结出其中几个对于饭圈和粉丝文化的主流观点,然后围绕着粉丝立场通过对这些主流观点的讨论尝试着揭示出其中的预设以及局限。


因为近期赵丽颖工作室被禁言一事所形成的评论众多,再加上国信办“清朗”行动也使得许多讨论饭圈文化的文章出现,而在这两者之中都分享着许多十分相似的观点。且这一些观点并非仅仅出现在当下,而是属于对饭圈文化一直以来的主流认知,因此下文的讨论就从这些已经渐渐成为典型印象的观点开始。


二.不理性与不成熟?

首先出现频率最多的是强调“理性追星”,以及由此引申出的许多诸如“粉丝不理性”、低龄、不成熟、冲动且极端等与之相联系的评论。在赵丽颖、王一博以及因AO3事件中的“正主”肖战等人所发布的声明中,“理性追星”也都被反复强调。而一系列对饭圈、粉丝追星文化的讨论和批评中,这些观点更是渐渐成为了某种“真理”,而由此为饭圈中的粉丝们塑造了一个不理性、不成熟的形象。而恰恰是这一典型形象成为饭圈粉丝的某种“原罪”,导致她们一开始就被置于需要被引导和管理的位置。


那么饭圈粉丝真的都是不理性且不成熟的吗?在很大程度上这一“不理性、不成熟”的印象也来源于我们几乎预设了饭圈粉丝大都是初高中生(女性),即许多未成年人,一些关于粉丝年龄的研究也指出,饭圈粉丝年龄大都在“16-25”岁之间(这一数据有很大的局限性)。但情况往往比之更复杂,以AO3事件中肖战的粉丝为例,当主流评论认为是因为这些未成年粉丝的不理智导致了此次事件时,我们根据一些数据机构发布的统计结果却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状况。肖战粉丝在18岁以下的只占到0.6%左右,25-34岁的年龄段占到60%左右,18岁以上粉丝占到了绝对的大部头;另外是一组对王俊凯粉丝年龄的调查,其中年龄在30-39岁的占到40%,20-29岁占到30%,有接近80%的粉丝都是20岁以上,且这些人基本都是本科或本科以上学历。


或许仅仅依靠这两个明星的粉丝年龄数据分布我们无法去概括整个当下处于饭圈中的粉丝年龄,但也恰恰是这管中一窥我们或许也能对主流观点中认为粉丝都因为低龄、未成年而不理智和不成熟的立场有所怀疑。并且,当我们把粉丝们的许多行为都以一句“不理性或不成熟”来概括时,也恰恰忽略了粉丝行为中诸多的“理性”逻辑和行为模式。


截图自网络


这一点往大了说我们可以举武汉疫情和河南灾情时饭圈粉丝们为了募捐而开启的一系列专业化且高效率的操作;而也恰恰由此反映了这些由粉丝构成的粉丝群体本身的“理性化”建构和组织形式,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对粉丝粉头或是粉丝群组织的采访和文章中看到。除此之外,因为受日韩追星模式的影响,粉丝们追星也渐渐形成一系列清晰的规则和方法(如如何线下应援、演唱会灯牌制作和展现以及对电视剧、代言的支持等);并且诸如微博上的打榜、做数据以及为明星制作流量等方面都十分制式化……


对于这些行为我们不能仅仅以一句“不理性”就抹去,且如果粉丝群利用其灵活的组织形式来进行募捐是合理(其中就暗含着理性化的意思),那为什么当她们利用其来为自己喜欢的爱豆打榜和应援就是非理性的?我想强调的是,在这两种行为背后都有着理性的计算和行动逻辑。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通过对粉丝和自己喜爱的明星与爱豆之间的互动来理解粉丝们的理性追星行为。就如许多文章和评论指出的,伴随着互联网的产生使得传统追星模式经历了很大的改变,尤其是日韩“养成系爱豆”的培养模式使得粉丝们日渐成为这些“粉丝-明星(爱豆)”中重要的参与者和塑造者。就如研究粉丝文化的詹金斯所说,粉丝们正在渐渐地成为“文本盗猎者”,即在很大程度上她们开始书写、建构和想象着自己爱豆的形象甚至发展模式和前景等等。这一点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粉丝们对自己爱豆的高要求。


我们会发现,为了让自己爱豆避免受到伤害或是任何有损其形象的事情,粉丝们时常会主动到爱豆或是其工作室与经纪公司的各种网络账号下督促和提醒,尤其当涉及主流价值观时,粉丝们对爱豆的高道德要求和高政治觉悟有时几乎到了过分地步。许多爱豆的粉丝后援会大都承担了这一角色,且常常还可能因为与爱豆工作室或经纪公司之间对于某件事上的意见不和而批评后者(如AO3事件中肖战工作室与其粉丝群之间的矛盾);并且我们也时常听闻一些明星被踢出自己的粉丝群……粉丝的这些追星行为都并非不理性的,反而大都是充满了合乎她们自身逻辑的行动。


但在一些旁观者看来,这些行为或许恰恰是“不成熟”的,而最根本的原因或许是后者始终站在自己对什么是“理性”行为的定义中,而忽略了作为“粉丝-爱豆”中的粉丝们对自身行为的理性逻辑设定和解释。


这也是拉德威在《阅读浪漫小说》中所指出的,即在主流评论者看来,那些沉迷于阅读类型化重复严重的浪漫小说的女性读者可能缺乏辨别“好的”与“坏的”文学作品的能力。但拉德威却根据对那些女性读者的采访发现她们自身有一套对于自己阅读浪漫小说的理解以及辩护的说辞和观点。要想弄清楚为什么浪漫小说会吸引她们,我们必须站在她们的角度去思考这些问题。


粉丝的追星行为亦是如此,在那些看似“不理性”的行为中其实恰恰隐藏着一个区别于主流系统内的理性界定和模式;除此之外,其中很多的行为即使以主流界定的理性规则去评价也大都是相差无几的。


主流评论中对粉丝和饭圈文化不理性的认知一方面有其道理,但另一方面这一过分刻板的典型化形象已经妨碍我们更仔细地去观察和研究粉丝和饭圈文化内部的运作与行为。在这一“不理性”的评论背后透露的其实是一个更加顽固的刻板印象,即主流对于各种通俗、流行以及边缘行为和文化存在的先天性偏见。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各种学院内研究者所写的关于粉丝与饭圈文化的文章,以及另一些对饭圈、粉丝文化了解匮乏且大都利用些风闻与一知半解拼凑成的公众号文章。


三.资本的诱惑与臣服?

正是因为饭圈粉丝被想象和预设为一些“不理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因此在主流评论中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们缺乏对于当下消费与资本的认知、理解和抵抗的能力。“被资本哄骗”、“为资本赚的盆满钵满”、“市场的傀儡”等评论频繁出现,也体现出人们日渐意识到饭圈本身和资本与消费之间的紧密关系。


无论人们如何想象或怀旧,“粉丝-明星”之间都存在着经济利益。“明星”本身便是各类市场因素构建的现代偶像,由于其商品化特征而导致他们与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叶凯蒂研究晚清上海名妓的《上海爱》中她便发现,伴随着以消费、娱乐和市场为导向的娱乐小报的兴起,它们对名妓紧追不舍的报道一方面促成了近代中最早一批城市甚至全国性明星的诞生,另一方面这些名妓也通过利用小报的报道和舆论来为自己谋得更多的名声,从而增加经济收入。


这一点与当下饭圈中的“粉丝-明星”关系十分相似,而这一关系显然是置于当下蓬勃发展的消费市场之中的。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双方都在通过对这一市场规则的利用来为自己达到利益最大化。也正是在这里,我们就能看到粉丝并非仅仅只是被资本或市场忽悠的傀儡,而是她们自身也积极参与其中,通过投入金钱、购买爱豆周边产品和消费等行为来建构起自己和爱豆之间的亲密关系,而这一消费本身也赋予她们一种具有真实力量的想象性权力、自主和满足。


在对粉丝被资本哄骗的评论和担忧中我们一方面能看到主流对他们所想像的“不理性”粉丝的担忧,另一方面他们其实也再次生产了一个伴随着现代消费和市场诞生而强加给消费者——尤其是女性消费者(女性和饭圈粉丝关系重大,我们下文讨论)——的刻板印象,即女性消费者由于缺乏理性能力而往往被商家琳琅满目的商品忽悠,沉溺其中成为其奴隶。


但这一刻板印象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就如芮塔.菲尔斯基在其《现代性的性别》中所指出的,现代消费在很大程度上给女性带来了现代的主体性意识以及拥有权力的感觉。菲尔斯基指出,“消费文化的出现,促成了女性新的主体形式的塑造,女人私密的需求、欲望和自我认识被商品的公共再现及这些再现所承诺的满足感所影响”。


而我们从当下市场和消费对女性需求和喜爱的针对也能看到前者意识到伴随着女性权利和地位的增长、经济能力的提高,以及她们自主意识的发展而可能具有的消费潜力。但传统关于女性消费的妖魔化依旧暗涌在当代大众意识中,饭圈粉丝们所遭遇的怀疑中便透露出这一经典化的刻板印象。并且他们也忽视了恰恰是在这些消费中,粉丝们获得了对自己爱豆的书写和塑造力量。消费带来权力/利(power/right),这一点被饭圈粉丝清晰地感知到,由此才会出现许多粉丝群内因粉丝不消费而被认为是“白嫖”的议论,并且会由此遭到批评和排斥。


对于粉丝们来说,消费就是支持和热爱自己爱豆的一个直接且清晰的标志。“如果你不为爱豆付出,那如何证明你是爱ta的?”因此当下的粉丝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周杰伦那么多粉丝,却从来不去给他做数据和打榜。或许也正是在这一“不理解”背后我们发现“粉丝-偶像”本身的变化,尤其是伴随着日韩偶像业所制造的“爱豆”的出现,使得传统“粉丝-偶像”的模式已经过时。


粉丝们利用消费一方面证明自己对爱豆的支持和爱,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否认她们在这一消费中所获得的自我满足与赋权意识,也恰恰是因为这一感觉或许才让许多粉丝有了“控制”爱豆的欲望以及批评爱豆工作室不作为或不尽职的理直气壮。在饭圈爆发的多次争吵中,这种理直气壮的来源或许恰恰建立在她们的消费基础上。


市场和资本在这其中积极参与,但这却并非仅仅出现在当下,而是自“明星”诞生之初就一直存在。资本为了谋求利益最大化必然乐于参与“粉丝-明星”的这一经济——包括货币和情感——互动,因此我们才会发现有许多APP专门为粉丝追星提供服务,以及诸如微博等平台所设置的榜单、评论区的权重功能等。微博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正是他们经过精心设计的规则和制度,使得“粉丝-爱豆”的经济互动被数据化,由此增加其可视性与排名效应,促使粉丝们为了自己爱豆的名次而殚精竭力。而对于明星和经纪公司而言,这也是他们乐享其成的,因为名次所带来的流量不仅可以增加其知名度,且往往可以直接转化为经济利益。


拉德威在《阅读浪漫小说》第一章就讨论了浪漫小说的出版以及其得以实现的制度基底,正是因为书籍印刷技术的更新以及出版机构的发展才使得浪漫小说能够大面具出版。但许多传统评论过分强调出版机构以及市场的力量,认为它们通过强势且极具魅惑力的宣传哄骗了许多女性购买与阅读浪漫小说,但拉德威证明这一制度性基底本身并不是唯一且作为决定性的力量促使浪漫小说的兴盛,人们还得考虑那些购买小说的女性们自身的能动性。


我们在此讨论的粉丝和市场其实也大体符合这一模式,即正是一系列制度性元素的成熟、支撑或说是更进一步促成了粉丝们的追星,市场的力量也往往有着巨大的主宰力(如微博掌握着通过禁言和封号而决定“谁能说话谁不能说话”的力量),但这一促成本身并不是压倒性和绝对的。


当市场督促粉丝们为自己的爱豆大手笔花钱时,这一意识形态驱力之所以能够成功恰恰是因为粉丝们自身希望利用消费来获得自己与爱豆之间的联系,以及由此取得的满足和权力感。并且这一消费也让粉丝们获得“主宰自己爱豆生死”的感觉和力量(而这一力量之上往往覆盖着一层“泛亲情化”面纱,如“妈妈粉”、“女友粉”等),因此当许多爱豆“塌房”或是出现问题,她们大都能通过封锁爱豆的商业代言来行使这一权力。而此时,市场也不得不为此折腰,顺应粉丝们的要求。虽然市场的折腰也往往还与主流权力的介入有关,但粉丝的力量依旧不可小觑。


或许正是通过购买、消费和在与资本力量的协商、臣服与对抗中所获得的权力,让各个爱豆粉丝群之间出现攀比和暗中较劲成为常态,再加上粉丝群本身是围绕着一个“正主”所建构起的封闭团体——这一共同体同时具有物质性和想象性——因此彼此之间的碰撞也在所难免。就如王一博所指出的,各个爱豆粉丝之间的拉踩引战和谩骂互撕成为人们对饭圈行为最深刻且最厌恶的认知。


四.乌合之众?

随着“饭圈文化”渐渐与“拉踩引战、谩骂互撕”以及人肉暴力和举报等行为挂钩,粉丝也便成为导致这些恶劣行为发生的最主要负责人,从而遭到批评与厌恶。在其他人看来,饭圈粉丝常常因为一些看似无足轻重的事情而争吵与互撕,并且常常会因为其中一方向公权力的举报或是利用人肉搜索来攻击对方而引起主流的关注。其中最臭名昭著且引起广泛关注和批评的便是2020年的AO3事件。


AO3事件便起源于肖战一些粉丝对于其同人文中自己爱豆形象的不满所致,一些在肖战粉丝群中颇有头面的粉丝向有关部门举报了AO3网站导致其被禁,由此引起聚集在AO3中各个圈层用户的不满进而发展成饭圈内的一个重要事件。虽然几个举报者在其后退网但愤怒之火立刻烧到原本和这一事件无关的“正主”肖战身上,指责其放任粉丝的胡作非为以及管理失责之事,最终使得肖战工作室不得不发声明表达立场,但收效甚微。


AO3事件导致其被封(图源网络)


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到,在粉丝和明星以及其工作室的彼此加持中的各自独立,一方面明星工作室与其粉丝组织有着密切的联系;另一方面,粉丝群的独立也使得明星与其工作室并不能真正地控制自己粉丝们的行为。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如肖战、赵丽颖和王一博虽然发布声明引导粉丝行为,但对于粉丝而言并不是一个具有强制性的束缚。因此许多评论指责明星或其经纪公司放任自己的粉丝胡作非为,其实是未能理解在这其中粉丝本身具有的独立性。而微博通过禁言明星工作室账号来警告粉丝,其实也是隔靴搔痒。


因粉丝不满自己爱豆在同人文中的形象而使用举报这一手段在饭圈中普遍存在,之所以AO3事件影响颇大则是因为这一举报导致AO3被封而直接影响和威胁到了众多网友的利益,因此才会被群起而攻之。在这里我们其实能再一次看到粉丝们所拥有的力量,以及她们对自身行为的“理性算计”。在举报AO3时许多粉丝都收集了一系列证据,并且在被其他粉丝批评后也依旧站在维护自身爱豆的立场进行辩护,且在她们看来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保护自己的爱豆有什么错”?并且我们也发现这些粉丝对于当下政治话语和政治意识形态有着清晰且熟练的应用,尤其是在论及AO3属于外网这一性质时,她们便引入维护国家话语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这恰恰是饭圈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即其潜藏的政治性往往被评论者忽视,尤其是许多被想象是未成年的粉丝对于政治手段和意识形态的利用几乎游刃有余。并且伴随着这几年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崛起而成为饭圈各个粉丝群争吵中的工具,由此导致饭圈的拉踩和撕逼时常会快速地由一些鸡毛蒜皮走向政治化,最终导致权力的进入……


恰恰是这一泛政治化让许多人感到焦虑且不满,因为饭圈许多撕逼行为极容易快速突破传统日常争论形式而引用政治话语来给对方“戴帽子”和找罪名,由此引起在这一场域中隐匿其身的第三方力量的显现,最后导致无论是明星还是市场都不得不立刻出面表态,而形成一种普遍的紧张气息。正是这一特征,使得人们现在常常乐于把一些社会现象中出现的讨论形式称为“饭圈化”,而在其背后便展现着当下社会意识和政治的变化所引起的问题。


再加上互联网的匿名性而使得饭圈粉丝愈发的与古斯塔夫.勒庞所描述的“乌合之众”形象相近,从而引起主流评论的不安。认为处于饭圈这一集体中的个体极容易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而顺应趋势,并且在一种黑白分明的二元对立模式中形成一种极端思想,最后必然会危害到公共讨论和公共空间。但就如我们在上文所讨论的,这些粉丝并非真的“不理智”或“不成熟”或是像一些明星提倡的那样缺乏独立思考,我们不能忽略这些粉丝在这些撕逼、引战和举报时的主体积极性。


勒庞《乌合之众》(图源豆瓣读书)


这里我们再次借助拉德威对浪漫小说的一个重要观察,即因为日常家庭生活内的情感匮乏使得这些女性需要和喜爱阅读浪漫小说,从而获得情感替代,但浪漫小说本身却重复着日常和主流的意识形态结构从而导致它难以真正地彻底解决女性读者们遭遇的问题,反而为其提供了一种“顺受”的出路,使其所具有的颠覆性再次被淹没。利用拉德威的这一观察,我们或许可以讨论饭圈和粉丝群对于粉丝来说是否也具有像浪漫小说这样的功效?粉丝们在日常生活里的匮乏是什么?这里我们还得特别提及它和女性匮乏的联系,因为饭圈粉丝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女性居多。


就如许多观察者所发现的,饭圈和粉丝群的组织以及其所接纳的意识形态其实和日常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也正因此我们才会发现当它为粉丝们提供一个满足自己追星且在这一过程中拥有和掌握权力的快感时也在对其进行管控,即保证它在规则之内。因此许多粉丝的手段其实并非她们的独创,而往往普遍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之中。


所谓的“饭圈化”或许更准确地说应该只是给这些一直存在于我们日常和网络生活中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名称,那些认为这些行为来源于饭圈、是饭圈污染了原本开明、包容且民主的讨论空间不过是一厢情愿。但也恰恰是这一颠倒顺序的认知再次污名且加强了饭圈被建构的污秽印象。


对于这一点许多评论也有所发现,但主流观点的强势导致这些声音很难被真正严肃地思考。而也正因此才导致我们对饭圈文化的批评、引导和治理大都是隔靴搔痒,且忽略了导致饭圈文化产生的更重要背景,以及处于其中的粉丝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匮乏、不满和焦虑,而当她们进入网络空间来期望解决这些问题时,却又发现饭圈本身不足以提供真正的另类选择,从而与其处于一种更加矛盾和复杂的关系之中。


五.被“女性化”的饭圈

如果读者稍有注意便会发现,在文中提到粉丝时我大都使用“她/她们”,这是一个有意识的措辞。而就如在上文提到的,饭圈粉丝一般情况下都被预设为女性,由此我们便能把其上讨论的几个关于饭圈文化和粉丝行为的最主要的主流观点做一个勾连:不理性/不成熟的、容易被资本哄骗且陷入消费中的、喜欢撕逼互踩的……这些特质在现代两性气质中几乎无一例额外地都被挂在女性这一性别头上。

在众多评论和文章中,我们都能发现一个隐秘未现的预设和建构,即饭圈的“女性化”。


从对当下粉丝形成的历史到追星与饭圈等讨论中,我们似乎都理所当然或是因为其中的主体太过明显而忽略掉了这些粉丝们的性别。就如一个评论所好奇的,“有饭圈男孩”吗?我们一直以来所听到的都是“饭圈女孩”,因此当我们批评饭圈文化、质疑粉丝追星中的种种问题时,其中便渗入了许多传统中对女性的刻板印象以及对于这些印象和饭圈的勾连而导致“饭圈女孩”渐渐成为一个遭到群嘲的对象。



随着爱豆文化的出现,人们对于追星粉丝的讨论渐渐开始偏移到女性身上,并且这一转移本身却被掩盖了。例如我们很难看到在被称为粉丝文化开始的《快乐女声》中男粉丝的行为、那些观看《创造101》的男观众都去了哪里?我们似乎武断地预设“粉丝-爱豆”就是“女性-男性”关系,而一方面也再次征用且巩固了传统的两性关系模式、男女性别气质与性别角色,另一方面也由此使得粉丝从一开始就被一系列传统关于女性的形象所限定。


在许多评论饭圈和粉丝追星的话语中时常流露出典型的厌女情绪和暗示(如被称作饭圈文化典型的“撕逼”(pussy fight)原本就是对女性的污名)。并且在主流观点看来,粉丝们喜欢的爱豆也大都只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而缺乏任何深度的追求。在这一评论中常常会插入一些男性追星的追忆和怀旧,似乎过去的追星都处于一种精神层次的彼此促进和进步,某种被通俗化的宗教版升华等。而恰恰是这些评论透露出我们在男女两性上的差异对待,因为喜欢颜值且自始至终把女性当作被观看的客体的恰恰是男性群体。


芮塔.菲尔斯基《现代性的性别》(图源豆瓣读书)


而与其说这些评论批评女性粉丝对爱豆样貌喜爱的肤浅,不如说是折射出男性自身普遍的焦虑,即当传统用来评判他们价值的标准渐渐被好看的外貌或是年轻等因素取代,他们该如何重新界定自己的位置与角色。


而女性的男色消费恰恰在一定程度上质疑了传统的凝视结构,导致原本作为主体的男性也被“降级”为被观看的客体,而这个位置原本囚禁着女性。就如当我们比较《乘风破浪的姐姐》与《披荆斩棘的哥哥》就会发现,对女性外貌的要求始终严苛于对男性的要求;并且在《披荆斩棘的哥哥》中自始至终都在建立和巩固一种传统的男性气质,其中就包含对男性友谊、兄弟情的展现,但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中则大都展现“三个女人一台戏”的传统戏码。然而就如罗贝贝在其文中指出的,男人扯起头花来并不逊色于女性。


饭圈粉丝们一方面挑战着这些规则,通过对“小鲜肉”的喜爱质疑传统由主流男性建构起的男性形象以及对其的评价标准。而恰恰是这一点让许多男性不安且不满,因此他们再次利用陈腐的手段指责这些女粉丝们的肤浅和幼稚。另一方面,不同粉丝群间的冲突和矛盾也会再次巩固传统中对女性“撕逼”的刻板印象。


在这里我们稍微讨论下上文中提及而未能深入的问题,即为什么饭圈粉丝以女性占多数?这个问题其实隐藏在诸多涉及女性的通俗和大众文化背后,如为什么女性是耽美小说的主要创作者和读者?为什么阅读浪漫小说的大都是女性,且在拉德威的调查中以家庭主妇居多?在这些问题背后其实是被忽略的女性需求,而主流的性别制度与分工结构并不能满足这些需求,因此她们才会寻求替代品,于是浪漫小说、耽美小说以及“养成系”爱豆便成了提供这些情感满足的途径


并且通过她们对这些的喜爱和行为,暗示着传统性别结构和家庭分工以及主流情感模式的局限和问题,如果我们不对其进行细致的分析,就会被傲慢和无知遮蔽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


尤其是对于那些正处在初高中阶段的女生来说,我们更要思考为什么她们会迷恋追星、爱豆或其他亚文化,一句简单的“不成熟”或是一些媒体所谓的“迷茫期被诱惑”等观点都无法解释这些行为背后的复杂。


如果我们稍作延伸,或许恰恰与这个时期女生们所遭遇的各种压力有关,可能来自家庭父母的期待、学校课业的压力,单调重复的生活等等。并且由于家庭、父母与孩子之间缺乏深入和频繁的情感互动,女孩(以及男孩)大都无法从家里获得她们这些年纪所需的情感教育与慰藉,因此转向许多面向女性的通俗文化,如丰富的二次元文化、耽美文学以及养成系爱豆等。


由于成年人时常把这些未成年人当成不具备“理性思考”或是认知和理解社会的“半人”而时常导致家长和成人的傲慢,但很显然当下未成年人在接受信息的多样化中往往了解甚多且具有极强的思考能力。在饭圈追星中所获得的自主性以及通过自己努力而给爱豆带来的数据或许为她们提供了被认可和承认的机会,并且在粉丝群中与自己有着相同爱好和能够理解自己的人所构建起的情感联系与空间也必然会给她们带来情感和精神上的满足。


更具体和细致的情况需要专业学者更进一步地研究和调查,我们在此只能借助拉德威对阅读浪漫小说的女性的调查和研究稍作推演,并且希望能够通过对参与饭圈和追星粉丝们的立场去讨论这个被议论了很多但却总是依旧暧昧不清的饭圈和粉丝文化。尤其是对于“隔岸观火”似的评论提出质疑,因为其中大都是传统的刻板印象与陈词滥调,而无法真正理解当下这个生机勃勃的“粉丝-爱豆”流行文化。


在这幅名为《背后推手》的漫画背后即预设着作为消费者和参与者的粉丝们的消极性。(图源网络)


结语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以上几个根据主流评论中对饭圈与粉丝文化最常见的认知之外,其实还有许多其他观点,如对之前粉丝文化的“怀旧”性虚构,即建构一个似乎纯洁的、柏拉图式的“粉丝-明星”文化来反映和强调当下粉丝文化的江河日下;


在粉丝、明星、市场资本所组成的场域内主流权力的作用,尤其是其具有的强制性和威慑力对这一“粉丝-明星-市场”模式的影响和塑造;


或是对于原本应该“圈地自萌”的饭圈和一些亚文化出圈的批评,其背后流露出主流文化强烈的焦虑,因为亚文化本身所具有的边缘性内含着一股强势的冒犯和挑战,可能对传统文化结构产生威胁;


与此同时,我们也会发现文化本身所具有的排斥性,亚文化在某种程度上被建构为主流文化的界限,即一种“贱斥物”,从而与其保持着纠缠不清的关系,而对“饭圈文化”出圈的不满也在这些焦虑之中……


对于这些问题,在此因篇幅问题只能留待日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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