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 幸福(1)
转过山脚,看见前方路口有关卡,司机停车让卡车货厢里的人下车,免得被警察罚。不过马上看出不是警察,是当地的联防队员,手持柴刀梭镖拦停车和行人,吆喝靠边让出大道,他们头儿的车队一会要过,路要畅通。联防队员学着城里大官出行时沿路武警和交警的做派,一点不觉得自己可笑。
李博最后一个从货厢下来。进山后的凉爽让他在车行期间一直酣睡,精神恢复很多。他坐到路边斜坡上,尽量不引人注意。「头儿」的车队开来。前面是几辆摩托车开道,穿迷彩服的骑手试图排成电影里给国宾开道的V形,却总是扭扭歪歪。看来清空道路真有必要,至少这摩托车队就得有尽量宽的路。「头儿」的车是辆挂着省会福州闽A车牌的宾士。看到路口被拦下的人和车有点多,「头儿」从车顶打开的天窗探出上身向两侧招手致意,姿态就像台湾选举时沿街拜票的政客。
李博不认得绿妹哥,也不知道他已成为当地自治运动的干将。李博紧盯那车是被开车司机吸引。那不是小梁吗?没错,车是鞋老板的,是小梁一直开的那辆。李博来绿妹家那次也是这辆车。发生了什么事?小梁为何变成了当地联防队头儿的司机?从汽车前窗看进去,小梁的表情是欢愉的,嚼着口香糖, 也时不时向车外民众招手,好像民众是在看他。李博低头怕被小梁认出,转念间车已过去,后面跟着的车队,每辆车上都挤满拿着形形色色刀枪棍棒的联防队员。负责路口清道的联防队员也挤上汽车呼啸而去。
卡车准备继续前行,司机没让李博上车。「前面就是你要去的村,外地人最好别走大道,碰上联防队盘查会有麻烦。」
李博以前曾多次在Google earth上看绿妹村庄,用三维模式在周围地形中行走,此刻还能根据记忆判断出绿妹家方位,便沿小路翻山走去。从北京出来已是第四十三天,为了躲盘查,总是坐车时间少,走路时间多。
他在国安委楼顶醒来时,看到刘刚的尸体,便知道自己陷入了大麻烦。先不说其他事儿,至少刘刚的死是因为他。他要梦造仪时刘刚眼中闪过的杀意,使他在关联赵归给的七十二个SID时,没有先将刘刚SID删掉。那是刘刚当试验靶时关联进程序的,仍然保留在七十二个SID之后。那样电子蜂程序就等于存储了两个目标。第一组电子蜂攻击了第一个目标后会结束任务,但是作为预备队的第二组电子蜂却未结束任务,只要在进入蜂巢前发现有第二个目标便会继续攻击。李博并不知道这次用的针弹可以致人死地,还以为仍是防疫期间那种一时抑制身体机能的针弹。他这样做只是留一手,如果能带着梦造仪安全离开,会在保洁升降梯开始下行时告诉刘刚,把鞋上的纳米闭环切断SID就会失效,或是干脆不穿鞋,等电子蜂入巢就没事了。然而赵归下手早了些,他没来得及。
李博相信如果刘刚没死,死的就会是自己,所以他对刘刚的死倒没有太大负疚,主要担心的是第一组电子蜂做了什么?既然刘刚能被第二组电子蜂杀死,第一组电子蜂攻击的目标也一定活不成。赵归让他关联的七十二个SID属同一人,那是鞋联网数据库没有的。难道是一个政治局委员以上的角色?而且也像刘刚一样变成了尸体?这才是最大的事儿!
李博在安全部门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了解一个基本规则,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之前,什么都不要做,隐藏起来不暴露痕迹,直到一切明朗后再决定怎么办。他在楼顶闲待的时间已经琢磨了可以用高楼逃生缓降器下楼。刘刚把他从家里直接拉来时就像有什么预感,他把姥姥做的鞋放进了背包。换了鞋用缓降器下楼后,他戴上口罩墨镜加太阳帽,不用担心摄像头认出。来来回回倒了几趟公交车,只是绕圈,没有走远。在离北京最近的河北廊坊,他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坐了一夜,一直考虑的是如何跟案件调查部门说清问题。天亮后在街上游荡了几小时,刚在一个街边饭馆要了面条,便看到电视强行插入老叔的公告视频,才知道第一组电子蜂杀死的竟然是主席!
如果以前他还让自己相信不管做的是什么都是执行上级任务,是公务员的本职工作,现在再不能这样说。公务员怎么可能参加刺杀国家最高领导人? 他卷进的是一个惊天大罪!为了得到梦造仪,他一直对让他做事的目的不闻不问,不深想,只干活。他如何能想到是如此阴谋啊!然而若说他不知内幕谁会信呢?其实自己也不是没有怀疑,只是闭眼不看事实罢了。尤其是与七十二个SID一块输入的身体参数, 无需精确验证,从电视新闻天天可以看到的那个形象就应该猜得出是谁啊!他可以用梦造仪解释自己的行为,别人却不会理解那对他有多重要,只会徒遭耻笑。在廊坊面馆看着电视上老叔那张悲痛的脸时李博蓦然明白,七十二个SID的来源就是这个人,只有这个人才能掌握主席的SID,赵归和刘刚都是爪牙,自己则是爪牙的爪牙!
若是能进入正式司法审判,李博也认了,至少可以把一切事情说清楚。然而不会有正式审判。李博猜得出老叔是主谋,老叔也一定猜得出李博猜得出这一点,绝不会让他有和盘托出的机会。当滚动播放的老叔视频结束后,李博对着桌上那碗已经凉成一坨的面条沉思良久,却想不出脱身之道。这事儿本和他无关,谁上台下台他也不关心,现在却突然跟他难解难分。如果他能跟老叔说上话,他会对天发誓永远不提那七十二个SID,不对老叔做半点不利的事,只希望远走高飞,平安过日子。但是别说他再不可能见到老叔,即使见到,那种随口发誓的政客能相信发誓吗?隐患就是尚未成真的患,消除隐患就是在成真前消灭他。对于敢于杀主席的人,杀个李博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吗?
李博意识到不能跟伊好联系。国安委楼顶被切断了通讯现在看是好事。伊好什么都不知,老叔就不会动她,只要他和伊好有通话,伊好就跟他粘在一起了。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远离北京藏身静观发展,盼望老叔在争权中失败、入狱或身死。李博销毁了身份证,扔掉电话,不用银行卡,躲避无所不在的摄像头,不坐飞机火车,扒货车搭卡车,不住旅店,风餐露宿;为了节省仅有的现金,他捡过餐馆的剩饭吃;姥姥做的鞋破到无法穿,他从垃圾桶找别人扔的鞋。就这样一直向远离北京的南方走,走走停停,成了流浪汉模样。遇到警察盘查时藏起眼镜,头发胡子乱蓬蓬,一问三不知,一般都会被放过。
当李博发现自己未被通缉,一方面感到轻松,不再随时担心被查出;一方面更沉重,明摆着老叔是要用黑箱方式解决他。他心里祈祷自己想多了,也许老叔根本没把他这个小人物当回事儿。以前从不拜佛的他看到寺庙也进去磕头,希望这种祈祷能成真,佛菩萨保佑自己和家庭。庙里和尚看到流浪汉也来拜佛,把信徒供佛的食物装了满满一袋送给他。
李博知道自己的所有关系都会被监控,想来想去,只有绿妹不会被掌握。路过福州时他去了鞋厂,不是找鞋老板,只是利用对鞋厂环境的熟悉拿走了一台能与卫星联网的便携电脑,还趁夜色混在下夜班的临时工中洗了淋浴。见到绿妹前,他要改变流浪汉的形象。
天阴但不沉,大块黑色云朵在风中漂移,云朵间的阴天高而清澈,山峰竹林翠绿。绿妹家在村边,好认,容易躲避村民。李博悄悄潜入时首先对门里门外贴的「囍」字感到惊诧,明显是刚办婚事没多久。是谁结婚? 李博在院里小声打招呼,没人应,大声打招呼,也没人应。不过院门没锁应该是走得不远。院里干干净净,一点不见农家乐痕迹。每道门都贴着婚礼对联,每扇窗都贴着囍字。李博没敢进屋,只从正屋窗外往里看了一眼,被墙上的结婚照吓了一跳——新娘是绿妹,新郎竟然是小梁!
虽觉十分诡异,却也没让李博产生情感波动。他这次本就没打算跟绿妹续旧。从跟伊好有了那次梦造仪做爱后,他心里便只有伊好,占得满满,不再想其他女人,哪怕是绿妹。他来这儿只为藏身。绿妹找到了归宿对他应该是安慰,只是没想到另一半是小梁。这对他到底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只能见到后再相机行事了。
然而当绿妹提着从地里新摘的菜回来,见到李博却大惊失色,不是仅因为意外,还有一种极大的恐惧让她慌乱至极。她哀求李博赶快离开:「……我哥看到一定会杀了你!」声音和身体一样颤抖。
绿妹哥让她和妈对刀发誓再不和过去的嫖客有任何联系,否则他认得妈和妹,刀不认。那不是嘴上威胁,他真差点杀了小梁。因为绿妹和妈的手机都被哥砸了,鞋老板让小梁开车来看为什么联系不上。防疫运动结束了,封闭也应该解除了。鞋老板再去北京得带上绿妹,否则上次对李博有理由,这次还没带就说不过去了。小梁的车没等进村就被联防队扣下报告了绿妹哥。绿妹哥要是知道小梁睡过他妈,抵在小梁胸口的刀肯定会捅进去。小梁在江湖上跑得多,坚决不承认自己来嫖过,只说绿妹在北京处了个男朋友,让他来接去见面。为了证实不是编谎,他把李博的情况说得十分详细。
绿妹哥的拳头重重打在小梁脸上。「……他比我妹岁数大一倍,又有老婆孩子,算个什么男朋友?!」
「……大哥,大哥,这年头老婆孩子算什么,说离就离了。男人大二十岁也不多啊,人家可是北京大单位的……」
绿妹哥陷入沉思,一拳接一拳打房梁上吊下的练功沙袋。等他再转向小梁时态度变得和蔼。「先不说你这些话我信不信,村里人看到的是你来找我妹,用你说的那些解释不了,也没人听得懂,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坏了我妹的名声。你得跟她结婚。」
小梁大惊,连连摆手,一连串说出各种不可的理由,包括绿妹男朋友是李博不是他;他已有女朋友,秋天就结婚;他在福州上班,来往不方便……
「第一,我不能把我妹嫁一个能当爹的人;第二,你刚说这年头老婆孩子不算什么,女朋友更算不了啥,不是理由。至于你上班不用去福州了,我正好缺个司机,就在我这上班!明天办婚事!」
小梁差点昏过去,只好先想怎么临时脱身。「那也得让我回去跟父母说一下吧。还得把老板的车送回去……」
「写个地址,我马上派车去接你父母。你的车就跟你在一起了,给老板干那么多年,结婚也得给彩礼吧!」
鞋老板的宾士车虽值上百万,却不是绿妹哥的目标,他主要是为抹掉妹妹当过妓女的污点。防疫运动结束后,各地返乡人可以重新进城工作,绿妹哥没有走。他在防疫期间成了当地民间领袖,周边百姓遇上不公不义之事宁愿不找政府而找他解决。这使当地政府把他视为威胁,要追究他的七兄弟命案,一块清算他曾领头抢劫公路铁路。绿妹哥没有离开家乡出去躲,反而留下积极参与地方自治运动。那是在老叔宣布启动民主化进程后在中国各地兴起的一股风潮。各种力量都想趁变局跑马圈地,地方自治是最好的说辞。对于绿妹哥,出走外地便失去本地的民众基础,地方政府对他立案反而没了忌讳,不管怎么藏身也难躲过警方的联网通缉和跨省抓捕。在家乡他却能一手遮天,当地官员为了自身安全没人敢出头立案。而能让他得到彻底安全的,莫过于实现地方自治。以他现在的民望,当选议员毫无问题,就有了豁免权。他若愿意,当选县长也有可能。不少期待攀附的人开始围着他出谋划策,描画前景。然而要成为有前途的政治人物,妹妹和妈妈做过妓女的历史绝对得抹掉。他目前没能力去北京逼一个国安委的老家伙离婚娶妹妹,这个开车的小伙儿跟妹妹挺班配,先让他们结了婚,再把妈送到临县的偏僻尼姑庵出家,以往的污点就都埋起来,不会再让人看到。
李博并不知道这些,听到绿妹的逐客令后,全身的疲惫和软弱如决堤般一涌而出,让他几乎站不稳,扶住拉晾衣绳的立杆。
「……可…………可……我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了……我什么都不要,让我在哪儿藏几天就行……就帮我一下,告诉我一个地方,我立刻走……」
李博有气无力的样子让绿妹心软,给他端水喝。尽管李博在见绿妹前尽量收拾了形象,还是看得出落难,外表上完全跟嫖客不沾边。但是小梁认识李博,他已经喜欢上跟着绿妹哥的水泊梁山式感受,不会再像原来那样把李博当人物。绿妹哥也知道李博的名字,知道他嫖过绿妹,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见到。好在他们刚去县里参加自治集会,晚上才回。绿妹决定带李博去早年打野榛子时躲雨的山洞,
这已是绿妹鼓起的最大勇气。她不知道李博做过什么,知道也不会受影响。城里的事儿跟她没关系,她只看到她从小佩服的哥哥原来是勇敢,现在变成残暴。要是知道以往的嫖客上了门,已经背了七条命的他多杀一个不会有顾忌。说不定为了在他人面前找回丢的脸,绿妹也会被他清理门户。山洞在十里外的北山深处,绿妹前半程远远在前,生怕被人碰上她和李博在一起,进了北山才松弛,边走边把这段发生的诸多事讲给李博。她把一切和盘托出,也是在告诉李博,他们从此再不能见面,她能为李博做的到此为止。
李博打心里深深感激绿妹。当绿妹把他送到,放下背了一路的包。那是她从家里尽可能找出的食物,还想到给他拿了个电筒和两个用了一半的打火机。看着她急匆匆往家赶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此生这最后的永别一瞥让李博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这远近无人的深山老林,他终于可以无顾忌地放声痛哭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