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所有記憶都在手心溶解成一道紋身｜Cigarette After Sex

相信不少人都有聽過Cigarette After Sex（簡稱作CAS）這樂隊：於2008年在德州成立，2012年推出迷你專輯《I.》，包含了成名作Nothing's Gonna Hurt You Baby，可是樂隊要待到2016年，全靠YouTube的演算法推薦給網民才爆紅。抱歉，始終寫樂隊歷史和歌評不是我的專長，今天是想寫CAS在我人生的各種回憶⋯⋯最近，總想起過去。

那年，我在外國當交換生。剛好與可怕前度分手，心有餘悸，花了很長時間讓自己從陰霾步出。也許我與其他人一樣，是在YouTube看到網站推薦這充滿頹廢同時浪漫感覺的樂隊名字，還有那神秘的女性赤裸頸項，不自覺地被吸引點進去了。大家總喜歡用「空靈感」來形容他們。唉，甚麼是「空靈感」？？？我頗討厭人用不求甚解的詞語（雖然我也可能用過）。總之，他們音樂的聲音，彷彿在一個無底洞中演奏，你朝裡頭看，音樂也看著你。一段段迴聲把你抓住了。至少，我頭一次聽是這樣想。我倒是忘了在甚麼環境聽到的，也許是那家中的客廳？獨個兒在夜裡，客廳亮著柔和黃燈，看著藍光屏幕，在YoutTube閒晃，讓內心平伏哪怕只是一點點。

Nothing's gonna hurt you, baby
As long as you're with me, you'll be just fine
Nothing's gonna hurt you, baby
Nothing's gonna take you from my side

我都忘了，那時候滿是傷痕的我，聽到這句歌詞是怎樣想的。

我卻清楚記得（幾乎是關於CAS最清晰，亦最早的記憶），後來在國外認識的秘密情人Y家中，一個人淋著熱水洗澡，一邊聽著Dreaming of You。那時因為舊居不租了，Y和他伴侶讓我窩在他家裡的沙發，一窩就好幾個月。那時不只寄人籬下，因為沒上班也不用上課，每天都在廣闊的露台上看過日出，才睡在梳化上。客廳滿是空酒瓶和昨晚的比薩，電腦裡播著的不是《Lost In Translation》就是《Her》，而且看到一半就會與Y親熱起來。嘩靠，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頹糜文青」耶！當時的生活像《The Dreamers》的主角們一樣垃圾般浪漫，沒有明天，只有歡愉慵懶渡日。可能因為總是太髒，我總想起那裡的熱水浴，和Dreaming of You繚繞著霧氣吧？不過這首歌有另一個更深記憶——稍後再說。

當時我愛上了Y，同時CAS推出了好幾首歌，其中K.讓我感到最深刻。Y並不愛我，也許Y待我只是有肉體關係的好朋友，可是當時還單純的我，即使沉醉在「浪漫頹糜文青」的幻想中，也未準備好，甚至未接觸一些與主流不同的感情觀。恰好K.的歌詞是從這種另類感情中開始的，卻又與我的現實不同。

I remember when I first noticed that you liked me back
We were sitting down in a restaurant waiting for the check
We had made love earlier that day with no strings attached
But I could tell that something had changed how you looked at me then

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Y有沒有愛過我。我與他回過香港，去了別處旅行，又回到了外國，最後他留下來，我回來了。我猜沒有吧，但我們過了一段日子，我的人生觀永遠改變了。

寫到這裡才發現，原來我離開後和回來後，每一次轉換居所也經歷一次情傷了。那年，CAS第一次要來香港表演，我滿懷期待又憂鬱的去看。我不記得K.是不是開場的第一首，但我記得當他們演奏、唱出K.時，我哭了。我第一次在演唱會中哭（到現在就知道，這是正常不過的事，不是嗎？）我很想念被愛的感覺，而我其實沒有感受過。我想念一個錯覺嗎？還是我知道自己未曾被愛過而感到抑鬱？我猜我會以為那個可怕前度和Y都有愛過我，但也可能沒有。

Kristen, come right back
I've been waiting for you to slip back in bed
When you light the candle

然後V出現了。我才發現，在回憶中，那個時候，眼前左右有紅色帷幔拉開，V就走了過來，背著陽光。V帶了我到一所咖啡廳的室外坐。雖然很吵，但不知是否要耍浪漫，還是依然代入了一個沒有傷痕，只有愉悅的幻想角色，我提議在一起聽聽我喜歡的CAS。選了感覺最強而又不痛的，Dreaming of You。

Seen you from afar
Wondered who you are
Wondered what you're like
Think you're just my type
and now I'm dreaming of you

V愛上了CAS，也愛上了我，我也愛上了他。那個夏天，CAS推出了同名專輯《Cigarette After Sex》。V教會了我抽煙。我們會在暗黑的房間中聽CAS，好幾十遍，然後步出至那沾著雨水的露台，一起抽煙。那個夏天，我陷入了某種危機裡。我過去會說是「對前途迷茫」，或是「情傷」，但也好像不是。那時是一次過湧來的，連帶很多不同糾結：「我是否值得被愛？」、「甚麼是愛？」、「為甚麼我是這樣的人？」、「是不是成長遇過了甚麼問題？」現在回看，對自己的否定和懷疑，近乎要毀掉自己。我不愛自己，想自己完全消失，把自己的內在完全倒出沖進溝渠中，想如空殻一樣。我只想像死了一樣。真的很矛盾，因為V的愛從沒停下來。也許，要不是有V死命拉著我，我應該跳進海裏了。又也許，因為我在痛苦和愛情中搖擺，V才對我如此重要。又也許因為有V我才會如此來回。

因為失業失學，我的生活都環繞他，他拉我進他的生命去，我依然抑鬱，他應該很氣餒，但我一點點的，感到了自己是誰，即使我依然是抑鬱的人。至今我也無法好好說明V對自己的重要（對我而言很難想像的，我是擅長表達的人），大概是，龐大又無承受的美吧，會令你粉碎，眼泛淚光。會令你歎氣明天只會更糟糕，因為今天與他一起已是生命的頂點，那般，沒有明天。

當時我最喜歡的是 Each Time You Fall In Love（與V喜歡的很不同），那緩緩疊起的前奏，懶洋洋的在黑暗中依著皮膚和肌肉的線條摸索，一絲絲的音符都有質感，淡淡的，憂憂的，像呼出的香煙會在雨天潮濕空氣中，變得濃稠。

Each time you fall in love it’s clearly not enough
You sleep all day and drive out in L.A.
It isn’t safe

我們總形容對方是會毀了自己，讓自己萬劫不復的人。一切太危險但也因此值得。

我可以把中間略過嗎？

最終我離開了V。V那天哭了，還抓傷了我，我依然歷歷在目，甚至會想到他哭的聲音。我出軌了，背叛了最愛自己的人。那天以後，我希望自己，不會再傷害愛自己的人。（不過，很久以前已經有人這樣跟我說過「請你下一次，不要再這樣傷害真誠對你的人了。」）

那對紅色帷幔關上，燈關掉了。

最後我們留下不能直視的時光，在過去，即使短暫。如宇宙的恆星，只可在黑夜抬頭看到，若花盡心思飛近，會被炙傷。跟V一切回憶，其實都封鎖在《Cigarette After Sex》裡。與他分開後，我都不敢再聽。最近⋯⋯看開了吧。想放過自己，想想而已。

T，我沒有與他聽CAS。可恨的我，是當T要求我把與V有關的紋身用其他圖案蓋掉時，我要求紋身師紋下一卷寫著Cigarette After Sex的錄音帶，正在溶化。我想念V，但我又不再想如此想念他了，因為我做了抉擇，就是T。CAS聽了很多很多遍，就讓記憶化成永恆流動的水吧，那些煙雨，那些汗淚。我又暪住T，偷偷想念著V。

當時CAS已推出了好幾首單曲。繼《Cigarette After Sex》專輯後，大家很期待CAS的新作會有甚麼模樣。誰知，竟然是一模一樣。CAS停留在2017年，甚至2012年的風格中，幾乎沒變化。有人開始批評他們缺乏創意力，只靠主音的中性聲線，和曖昧浪漫的歌詞，支撐著樂隊。即使粉絲如我，也不得不認同這些批評，說好聽點是長情專一吧。可是與T一起後，聽CAS新歌，也只有幾次，沒有再像以前重播又重播。我害怕吧，害怕我想念V，更害怕自己後悔了。更準確，是害怕認清自己其實已後悔了。

T很聰明，他一直知道我放不下，因此常常為此吵架。有次半夜，我們在他的家吵架，我說要回家，走到樓下。很想抽煙（T不讓我抽煙，因此當時戒掉了），而走到海邊的便利店，才發現沒開。也罷，就走到海邊看海去吧。走著，下意識回頭看，T一臉不情願，快要哭的跟在後面。我問「我想到海邊去，你要不要來？」於是我獨自往前走了，他繼續在後面跟著。直至我們到碼頭，我們都爆發了，卻吵著不重要的事。即使如此，我依然記得他哭著大喊，向我說他的無奈和委屈。那晚還下著雨，他只穿睡衣和短褲就跑了在我後面。大喊過後，他一邊哭著，一邊往家的反方向跑掉。

我愣著了，突然，V哭的聲音和容貌在我腦中出現。「不會再傷害愛自己的人。」T愛我嗎？一分鐘前，我大聲問他「到底你愛不愛我？」他哭著大喊「如果不愛，為甚麼我要穿成這樣也跑下樓跟著你？」然後跑掉了。T愛我，但我又傷害了他。我回過神，拔腿就追，但只是一刻愣住，他已經跑得很遠，只能稍稍看見他的背影。那晚還下著雨，我們在公路旁跑步。我又回想，那時我告訴V，我想與T一起，當V哭著離開，我卻沒有追上他。所以我要追上T。是這樣嗎？為甚麼明明我兩人都愛，卻無法好好愛他們？為甚麼我要因為愛V才愛T？這樣我還能叫愛他們嗎？

我追丟了他，只好不停呼喊他的名字，環顧四周也看不見他，只好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我來回在一處跑，不停呼喊他的名字，直至隱約聽到他的聲音在喚我。他窩在停車場的汽車間，淋著雨，哭紅了雙眼，沒氣力的喚我。我衝了過去擁著他，跪在地上哭。我扶著他，走了一公里的公路，在雨中，回到他的家，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想要離開，但他還是要我留下過夜。

終於意識到，也許，那個可怕前度不愛我，Y不愛我，真的是因為我不值得吧。我意識到，我才是那個恐怖情人，總讓身邊愛自己的人受傷、委屈、受背叛、無奈接受。我不知道，為甚麼當時T還要與我一起。

CAS在2019年推出第二張專輯《Cry》，裡面的 You're The Only Good Thing in My Life，總讓我想起那個下雨的夜晚，在海邊T喊著他愛我，可是我不知道，而且也太遲知道了。我是最不值得愛的人，最差的人，可是他還是愛我。我的世界已失去了V，亦對自己徹底放棄，可是他還是愛我。

You make me think of storms on the beaches
With all the lights off
Everything is wrong, but it’s alright
You’re the only good thing in my life

可是太遲了。其實從我離開V，和T一起，沒有人快樂過。一早已太遲了。T苦苦的愛我，但不知所措，他一直在V的陰霾下，他知道我從沒放下過V。為甚麼我不能為了T放下V？我不相信放下吧。正如我現在，想著那可怕前度、Y、V、T，我沒有真的放下任何人。愧疚、羞恥、後悔，我一聽CAS就會想起，那一段段不願開口說出的過去。我想要背著走。不是因為我認為自我價值是建基於過去的無能上，而是，那些生命的片刻，承載著我和他們那個時空的真實情感，哭和笑，痛和愛，唯有記著，才不會讓那些情感流散，不會再虧待他們吧。至少我要記住，他們愛過我。即使過去了，他們依然很重要。我太珍惜這些片段，因此我不能放下。他們不是工具，甚麼教訓或學習。他們是他們，如皮上的傷痕一樣真實。這是我的贖罪和地獄，注定在羞愧和後悔的回憶中渡過。

你們意識到自己造惡夢時，會用甚麼方式讓自己醒來？我會用力閉眼，然後猛然一瞪開，就會醒過來。偶而，我會在床上這樣做。我想離開這個現實，醒過來，V躺在我枕邊呼呼入睡，我未認識T；醒過來，我和Y在那沙發上，看陽光輕輕爬上被單入睡；醒過來，我未認識到A，那個可怕前度，我在那已不復見的家，那房間中，想著明天要怎麼打扮上學去。我的地獄。

某天黃昏，T跟在我背後走了一段路，那條橋是多麼寂涼，只有火車的聲音在橋下掠過。我們最後擁抱，他回頭看我，忍著淚水，上的士離開了。從此沒再聯絡。

R和我在一起，快兩年了。我們很少聽CAS，他更喜歡聽我說過去的事。有時我會在家裡放CAS的歌，R不怎麼喜歡。他喜歡過，但現在總覺得太陳腔濫調，其實我亦然，我寫了很多年自己的懊惱，有時也寫得手也會麻痹，正如我無法想像再聽多幾十遍CAS，但是，Cigarette After Sex在我的手臂上，沒辦法遠離這一切吧。是的，我好喜歡他們。

謝謝你，R，你讀到這裡。我愛你，謝謝你擁抱了我的所有。即使你不怎麼喜歡這音樂，你也擁抱一個把Cigarette After Sex紋在身上的傻人。記得我跟你說所有過去後，因為愧疚而哭起來，但你也一一擁抱了，我一直記著。我一直記著，也因此我是會帶來痛苦的人，可是你仍能相信我。你比你想像的更強大。「重要是想著當下和未來吧。」好的。

我依然期待他們出新歌，會再嘲笑他們一如既往，完全沒有放下過，再暗暗慶幸，他們完全沒有放下的意思。我不會「好的」，而且放下也不代表「會好」。我好好的，好好的念記，也可以好好的。

謝謝Cigarette After Sex一直在這裡，也謝謝過去，謝謝你們給我的一切。我感恩。

也謝謝讀畢的你們！我總喜愛把我不堪（又長氣）的內心翻出來，但你們還願意讀。書寫真是治癒呢。祝福你們，也希望你們會在Cigarette After Sex的歌中，想到對自己重要的事和人。我愛你們，對！你！謝謝你給我的愛，我們在他們的歌中再見吧。

最後給大家聽聽他們上年出的新歌，Pistol 。

I know if I saw you & we kissed just once
You could be happy, maybe you’d come back
Because I really miss you, don’t know how much more I can t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