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歷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閱區,回到作品頁
Shawn
IPFS 指紋 這是什麼

作品指紋

在家门口流浪

Shawn
·
·
本文详细记录了一个无业中年男人糟糕的一天,作为他糟糕的一生的缩影。
疫情海啸期间千里香馄饨隔壁的小诊所门口排起长队

12月25日,星期天,老婆不用上班,听说岳父要来,我不想见他,我确定他也不想见我,他过来看他的女儿和外孙女,我是多余的。

我背着黑色双肩包出门,在“千里香馄饨”吃6元的大碗馄饨,然后上了542路公交,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可能去万达广场,可能再往前坐几站去吾悦广场,或一直坐到终点站,去哪里其实不重要,从家里逃出来是关键。

很久不坐公交,窗外乏味的风景也让我感觉新鲜,11月21日小区遭遇封控,12月5日解封,“动态清零”骤然烂尾,接着是疫情海啸,人们吓得足不出户,永不打烊的千里香停业5天,老板和员工应该都感染了,12月下旬商业逐渐恢复,无耻的官媒又开始渲染民间的烟火气。

我在万达广场下车,542路是硬座,毫无舒适度可言,不然我会坐得更远,我去了室内步行街一楼奈雪的茶,点了一杯15元的美式,从背包里掏出 Kindle,开始读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序言部分),身旁来了三位年轻人,其中两人是情侣,携女友前来的男生不停地咳嗽,疑似染疫,不过无所谓,我已经阳过。

在奈雪的茶停留大约一小时,过了十二点,我去万达后面的美食街找地方吃饭,锁定“曹小乔”自助餐厅,它提供整条街最廉价的快餐,菜品不论荤素都是1.6元/两,比我上次光顾时贵了0.1元,米饭1元/人不限量,收银台旁边贴了一张 A3 白纸,上面写着“最低消费7元”,我消费14元,我对面那位50多岁的民工可能消费不到10元,他盘子里的菜很少,却添了好几碗米饭。

我离开“曹小乔”,前往诸葛亮广场下面的公共卫生间,主要目的是漱口和洗脸,商场里面的洗手间更近,也更干净,但是进商场要戴口罩,而我必须把嘴巴洗干净再戴口罩。又遇到和我同桌吃饭的民工,他准备骑摩托车离开美食街,后面坐了一位工友,不知为何他们没在一起吃饭。

(我拼命克制将上段的最后一句话写成“不知为何他们没有共进午餐”的冲动,知道民工的字典里没有“共进午餐”。)

闲叙咖啡诸葛亮广场店正在装修,门口围了一圈绿色铁皮,我探头朝里面张望,我的行为很可笑,闲叙的拿铁26元一杯,“大众点评”优惠价从19.9元涨到23.9元,我很难再来消费,它装修成什么样子和我没关系。

我戴着口罩进了万达,路过星巴克和奈雪的茶,乘电梯上二楼,我要找一个女人,我只见过她的背影,抱歉我遗漏了一个重要情节,上午十一点,在二楼洗手间入口处的保洁工具间,我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弯腰洗拖把,背影很诱人,我盯着她的下半身看了很久—我不愧是视觉动物,她身穿黑衣白裤,应该是商场导购员,我在奈雪的茶喝完咖啡便窜到二楼找她,寻遍洗手间合理辐射范围内的品牌店,没有结果。

此次搜索我扩大了范围,从靠近事发地点的二楼步行街南端走到北端,又回到南端,未能发现目标,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吗?她的背影那么诱人,我一定要找到她,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仅此而已。

我继续扩大搜索范围,闯进苏宁百货,隶属于万达的大型独立卖场,和室内步行街相比,它的客流量呈断崖式下跌,导购员比顾客还多,我看到很多商铺空置,墙体海报上写着“品牌升级中”,可是升级谈何容易,有实力的大品牌都去了室内步行街,老弱病残的品牌才会来这里。

我在一家中老年男装店发现身穿黑衣白裤的导购员,但不是我要找的人,背影差异很大,她上了年纪,相貌和身材都很普通,我一下子失去目标和方向,在商场里窜来窜去,行进路线飘忽不定,我窜到三楼的万达影城,想在休息区找个地方歇脚,却突然改变主意,我又窜到地下一层,进了好邻居超市,站在水族馆旁边赏鱼,那条魔鬼鱼不见了,女儿曾对着它兴奋地尖叫。商场里面很热,需全程戴口罩,我越戴越烦,决定离开。

我穿过地下通道,来到万达广场对面的紫贞路,还没想好去哪里,回家是不可能的,我通常过了晚上十点再回家,现在不到下午两点,一天的流浪刚刚开始,即便今天岳父不来,我也要出门,避免和老婆同在一个屋檐下。

春园路 KFC 是潜在的去处之一,穿过紫贞路,右拐直行,过两个红绿灯就到,我曾是这家 KFC 的常客,2020年几乎整个冬天都泡在里面,喝了无数杯“K 咖啡”,后来疫情防控升级,进 KFC 需要测温和扫码,很多人被挡在门外,那些专门蹭空调、捡剩食吃的流浪汉不知去向,餐厅冷清了许多,我也逐渐放弃光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 KFC 喝数小时的咖啡,和店员四目相对,感觉怪怪的,我不愿意暴露自己无处可去,事实上我已经是“城市新流民阶层”其中一员,北京的政治学博士吴强做过相关研究,他说这个阶层日益庞大,当局感到不安。

2020年冬天,我在春园路 KFC 和两位流浪汉(34岁的张俊杰和71岁的刘天成)有过交谈,谈话内容还保存在 iPad 里,有待加工成可付印的作品,一年多没再看到他们,不知他们是否还在这个城市流浪,或是否还活着,我查了一下日记,最后一次遇到张俊杰是2021年10月9日,我背着黑色双肩包路过紫贞路,他坐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手里拿着可乐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发现我也在流浪,最后一次看见刘天成是2021年3月21日,在人民广场麦当劳,他还是穿着那件棕色外套,拖着同样的行李。

走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发生意外,我的羽绒服不幸被鸟屎砸中,左胸和左侧衣兜处平添两块黑色污渍,我慌忙用纸巾擦拭,污渍依然很明显,我被迫重返万达,直奔一楼洗手间,脱下羽绒服用手沾水擦拭,谢天谢地,鸟屎其实很容易洗掉,商场暖气充足,我拎着外套散步,不一会儿外套就干了,几乎看不到污渍。

我贼心不死,又窜到苏宁百货二楼寻找那个弯腰洗拖把的女人,终于在另一家中老年男装店(和前面提到的店背靠背)发现目标,我趁她转身时仔细打量她的背影,确定上午看到的是她,她相对年轻,不算漂亮,但是女人味十足,她要是在足疗店工作就好了,至少我可以假扮顾客和她搭讪,她卖的衣服我实在没兴趣。

我去了万达三楼的 CoCo,盘算着是否应该消费一杯6元的绿茶,以打发下午漫长的时光,犹豫几分钟后放弃,CoCo 的顾客以年轻女性居多,我一个中年男人呆在里面很不像话。

手机乘车记录显示,我于下午三点三十九分离开万达广场,上了22路公交车,我准备探访旭东路一带的足疗店,我不认为我会消费,上次在足疗店消费已是数月以前,我的存款越来越少,在足疗店消费一次要后悔很久,同样的钱可以喝好多杯咖啡,我对足疗本身毫无兴趣,让我着迷的是那些女人,她们或许年老色衰,但是味道浓郁,探访足疗店已是我的一大爱好,以潜在顾客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店搭讪,充分感受女人的气息,然后借故离开,不花一分钱,很好玩,很刺激。

疫情的冲击还在继续,旭东路上行人不多,商铺大多关着,不过足疗店已开始营业,我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却莫名丧失进店的欲望,她们坚守岗位,需要的是真正的顾客,我不该骚扰她们。

我游荡至旭东巷,和旭东路垂直的一条小巷,路边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得闲咖啡”的招牌很醒目,宽大的玻璃窗后面,一位中产模样的女士正在独自喝咖啡,可惜我这辈子已经没机会染指这个阶层的异性,吧台在另一扇窗户背后若隐若现,奇怪的是找不到咖啡馆的门,我根据箭头指示进入前方的院子,找了一圈却发现咖啡馆在围墙外面,我在另一个院子里找到咖啡馆的大门,站在几十米开外窥探,咖啡师发现不速之客,也探头看我,我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加快脚步离开。

下午五点,我乘坐9路公交抵达航空路民发广场,离家最近的大型购物中心,一号门左侧是星巴克,年初我曾不惜血本泡在里面写作,消费1000多块的咖啡,可是写作收益远低于预期,我不敢再进星巴克。

突然感觉很饿,下午我走了很多路,“曹小乔”的廉价午餐提供的热量已被消耗殆尽,必须吃点东西了,我又去了千里香馄饨,热气腾腾的馄饨,6元一大碗,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是当之无愧的性价比之王。

不到六点天就黑了,我还没准备好回家,气温越来越低,户外没办法呆,购物中心是唯一去处,我在 CoCo 点了一杯11元的生椰拿铁,继续读《被禁锢的头脑》的序言部分,这部分很精彩,包括北京的自由派学者崔卫平为简体中文版写的导读—“黑格尔式的蛰伤”、德文版序言、米沃什的两篇自序和一篇前言。

在 CoCo 又遇见我的老熟人,一位智障流浪汉,他在吧台取了饮品便离开,我在购物中心遇见他无数次,他是 KFC 和 CoCo 的常客,消费能力惊人,他明显没有工作,不知从哪里来的钱,我怀疑他在领取某种形式的残障人士补助金,说他智障有些不准确,他可以正常交流,只是很多举止过于反常,他永远拎着两个塑料袋,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言自语,大声说脏话,还持续往地上吐唾沫。我和他有过一次互动,好几年以前,我们同时在星巴克喝咖啡,座位挨得很近,他的症状突然发作,不停吐唾沫,还骂骂咧咧,我因为阅读受到干扰而恼火,也对他在公共场合的失常表现感到好奇,便冒昧地问他:“你没事吧?”他朝我笑了笑,匆忙回答:“没事没事,对不起啊。”他的神志完全正常。

我在 CoCo 呆了近两小时,生椰拿铁早已喝完,不能再赖着不走,而且我急需去卫生间,最理想的剧本(scenario)是将双肩包和外套放在座位上,Kindle 阅读器摆在咖啡杯旁边,上完卫生间再名正言顺地回到 CoCo,一直呆到商场打烊,可是我没那么厚的脸皮,CoCo 不欢迎这样的顾客,客单价超过30元的星巴克也不会欢迎这样的顾客。

晚上八点多,依然不到回家时间,我的流浪却已到尽头,卫生间旁边是商场后门,我掀开门帘,看到漫天大雪,伴随着狂风和雨水,我缩回门帘里面,在缓冲区逗留几分钟,又进了购物中心,我窜到一号门,诧异地发现星巴克已经打烊,记得疫情爆发前,大型购物中心在重大节假日会延长营业时间,我曾在星巴克呆到零点以后,今年圣诞节格外冷清,像世界末日。

趁着雨雪渐渐变小,我毅然走出购物中心,肚子又饿了,再吃馄饨不像话,我跑到千里香隔壁的面馆吃了一碗5元的豆腐面,本地人最爱吃的垃圾食品,味道鲜美,极易上瘾,据说经常吃会得癌症。

晚上九点多,我回到居住的小区,乘坐电梯上楼,正式结束一天的流浪,手机数据显示我今天步行27000多步,老婆和女儿已经睡了,我对餐厅和厨房的清洁状况不太满意,带着怒火擦餐桌,拖地,擦拭灶台,将厨房的垃圾袋封好,拎到门外。

洗完澡躺在床上,忘年交 Frank 打来微信语音电话,他今天刚考完研,有很多信息要和我分享,可我不得不仓促挂断电话,房间隔音效果不好,我担心影响家人。

晚上十一点,我无心睡眠,翻墙登陆 Mastodon,写了数百字的嘟文,总结糟糕的一天,作为我糟糕的一生的缩影,本文的创作灵感和素材都来自那条嘟文。

CC BY-NC-ND 2.0 授權